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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 (汉三)


  渠锦堂的小嗓门洪亮亮的:“不苦,有绣月儿陪我呢……”
  一堂伺候的妈子丫头,渠老太爷问,哪个是绣月儿,渠锦堂没规矩地跳下地,拉起丫头的手,往堂屋中间带:“就她,她就是绣月儿!”
  老太太高兴坏了,赏了绣月儿不少好衣裳,糕团点心。
  老妈子带绣月儿下去领赏,渠锦堂见他要走,立马坐不住,他娘没见过儿子这么巴着谁的:“这孩子,这是怎么着了……”
  渠锦堂坐他奶奶腿上叫:“绣月儿,你回去,回屋等我!”
  被他爹厉声训:“坐好,瞧你,像什么样子!”
  大袄,中袄,衫裤,一水的好料子,丫鬟酸溜溜的在一旁看老妈子解开绣月儿乌黑的发,重新扎上两股辫:“这要是不知道的,还当是哪家出来的小姐呢……”
  绣月儿正得宠,老妈子们好听的话臊得他脸红:“月儿啊,要不要帮你把东西搬回屋?”
  她们把她当小姐小心着,他自己得知道轻重:“大娘,我自己来就行。”
  经过花园的时候,打柳树上射下来一枚枣核,豌豆糕、麻片滚了一地,穿缎袄的小小子,眉眼之间依稀和渠锦堂有四五分像,手持弹弓,噔的一下跳绣月儿跟前。
  渠庆堂,渠老爷二房生的少爷,渠锦堂那个同父异母的胞弟。
  早就听屋里的妈子说了府里有这么一个丫头,一直没见到人,渠庆堂好奇地绕着绣月儿打转:“你就是我哥屋里新添的丫鬟。”
  当下人的,非礼勿视是规矩,绣月儿低着头,轻轻喊了一句:“二少爷。”
  渠庆堂觉得有意思:“你还认得我?”猫着腰,要看绣月儿的长相。
  他大哥什么都比他好,吃的,穿的,用的,连屋里的使唤丫头,都比他那厢眼花耳背的婆子好上不知道多少。
  渠庆堂也正是新鲜热闹的年纪,没个体己的伴着说话,他娘又不让他乱跑,成天对着院里的一缸鱼,好不容易遇上个年纪相当的丫头,他来劲:“你叫什么?”
  绣月儿来府上小一年,除了渠锦堂还没怎么见过人,他害羞,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儿,两片海棠似的腮鬓,渠庆堂心里热,更不放过他。
  “不就问你一个名字嘛,头抬起来!”绣月儿不动,渠庆堂就自己动手。
  手还没碰到他的下巴颏,便被人掐住腕子,狠狠往地上一摔。
  “谁?谁踹我!”渠庆堂气急败坏地嚷。
  渠锦堂拍拍手,把绣月儿拉到身后,精神的眉毛威风地往额鬓上扬。
  掷地有声的一个:“我!”


第6章
  是玉是瓦,最怕面对面碰上。
  渠锦堂威风凛凛的眼睛一瞪,渠庆堂的心肝脾肺都蜷到一块儿去。
  渠庆堂小鼻子小眼地叫哥,渠锦堂连个眼神都不给他。
  绣月儿新赏的好裤子沾了饼渣,渠锦堂没少爷架子的弯腰给他掸,拾起地上的弹弓:“他用这个打你了?”
  绣月儿摇摇头,有点息事宁人的软弱,渠锦堂捏着弹弓:“那就是吓唬你了。”满地的豆糕碎麻饼,他随便捡起一块,手把手教绣月儿,“你来!他刚怎么射你的,你朝他打回去!”
  胡天胡地的事儿,也就渠锦堂敢,绣月儿替渠庆堂求饶,渠锦堂听了,更不肯放人过门:“怕什么,你是我屋里的大丫鬟,我让你打!”
  绣月儿缩着肩往后,渠锦堂就用臂膀箍住他,半搂半抱地抬他的手,拉开弓。
  飒飒生风的呼啸,像屋檐上摇摇欲坠的冰棱子,气急败坏追人蜇的马蜂,芝麻碎溅了渠庆堂一身,这一下未见得有多疼,比给他一巴掌还扎心的羞辱,渠庆堂愣在地上,眼都不会动了。
  渠锦堂高高站在他面前,把弓一扔,下山虎一样吊起凶眼睛,惊得渠庆堂打了个冷颤:“再让我撞见你欺负她,见你一次,我打你一回!”
  回院的路上,渠锦堂一路拽着月丫头,他气性大,回屋也不消停,怕绣月儿藏了什么暗伤不叫他知道,非捋他袖子瞧个仔细。
  水葱似的小指往上,一段藕嫩的胳膊,要真说有什么碍眼的,大抵就是那口半圆的牙印,渠锦堂发病时不记得人,咬的,已经落了疤,深深嵌在白净的皮肤上,像一弯月儿。
  “少……少爷……”丫头软绵绵的喊了一嗓子,渠锦堂抬起头,那样一张俏的红脸蛋儿,乌溜溜的眼。
  倏地,像被火炭烫了手,渠锦堂放开绣月儿,手放开了,眼却紧紧缠着,偷偷的,管不住的要往那条白臂上窥:“你……”
  他想问月儿疼么,又怕这么说提醒他,自己就是那个害他留疤的罪魁祸首,想到渠庆堂的弹弓,板起面孔:“怎么不听我的?要不是我追上你,你准让人欺负了。”
  绣月儿亭亭地站在那里,他听不出渠锦堂话里的心虚,只记得他像个天将似的威风,渠锦堂受用月儿那个绵绵的眼神:“下回你再遇上他,别怕,有我给你撑腰,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动你。”
  “二少爷他不是故意的……”渠锦堂一急眼,绣月儿立马不吱声,他低下头,看见袖口上沾的芝麻碎,有点要哭的样子,“老夫人赏的那么好的点心,都让我糟蹋了……”
  渠锦堂哪儿见得了他难受,急吼吼的:“不就一碟豌豆糕么,你喜欢,晚上我叫他们做来!”
  渠锦堂是真的好了,夜里掌灯,他传话想在院里吃,七八个妈子丫鬟往他房里传菜,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那少爷派头。
  “月儿……你过来……”
  这是不合规矩的,七八双眼睛看着绣月儿。
  但在渠锦堂这儿,他就是规矩:“过来!”
  没见过丫头和主子一桌吃饭的,几个丫鬟你来我往的使眼风,夹枪带棒的眼光,生生要往绣月儿身上揭下一层皮。
  渠锦堂剐她们,让她们都下去,老妈子打外边阖上大屋的门,几个丫头酸着脸学渠锦堂:“月儿,叫得多亲热呐……”
  一个气哼哼的:“还没当主子呢,就端少奶奶架子……”
  另一个唾:“呸!窑子里出来的丫头,她也配!”
  她们站在门外的西北风里冷冷调侃,屋里的红蜡烛,却是一片暖洋洋,渠锦堂的筷子没带停,给绣月儿夹炸糕,夹烧肉,比自个儿吃还起劲:“吃啊!”
  绣月儿低眉顺眼的坐那儿,既不动手,也不开口。
  “怎么不动筷子?”渠锦堂也不是真不懂:“怕她们说你?”
  隔着烛光,绣月儿绒绒的睫毛抬起来,朦胧里一双剪水的眼,说埋怨不像埋怨,说操心又操碎了心,看得渠锦堂胸膛里热乎乎。
  别人说什么,他渠锦堂才管不着呢,在他眼里,绣月儿就是凿进他黑暗壁垒里的一捧亮堂堂的明月光,不是月丫头一个白天一个黑夜的伴着他,陪他受活着的罪,他没准还是渠家人人抹泪却不敢提,一发病就疯狗似地逮人咬,也不知道有多少活头可以盼的怪物,那个时候,他们谁当他是少爷了?
  都见着别人的好,见不着别人为了奔着好,挨的罪。
  “别怕!”什么礼教都抛下了,渠锦堂的手,从桌子底下穿过去,等了等,一把攥住绣月儿团在膝盖的手,“有我,这个家里,我看谁敢说你!”


第7章
  热乎话来来回回一直说到深夜,都是渠锦堂说,绣月儿听,等绣月儿打来水给渠锦堂擦面,他还生龙活虎地吊着劲呢。
  “月儿,你看着我……”渠锦堂喊他喊得越乎亲,绣月儿不敢应,心里虚得跑过一山坡的羊,好像他应了,就是做下什么离经叛道的坏事儿。
  她越不理人,渠锦堂越来劲,眼珠子咕溜溜一转:“改明儿我就跟我娘说去……”
  说什么?绣月儿好奇地抬起头,中了渠锦堂的计。
  小少爷正是玩心重的年纪,被绣月儿这么盈盈地瞧着还得了,往下的话越说越不着调:“让她把你许给我,给我当媳妇儿!”
  绣月儿白牙咬着唇,咬得血色都跑到脸上去,铜盆里搅动的波纹,一圈圈晃到心上:“少爷,这话,你在屋里说就得了,千万别出去……”
  小小子逗姑娘的话,本也不当真,但绣月儿这样子,渠锦堂动了真格:“怎么说不得……”
  绣月儿跟他让,他就伸进水里拽绣月儿细细的胳膊,水花哗哗的蹈了一地,两双手,十根指头,湿乎乎,滑溜溜的攥一块儿。
  “你等着……”渠锦堂也躁了,跟绣月儿比着,红脸白牙的,“等我娶了你,再不让你干这些下人干的活儿……”
  这是说浑话呢,绣月儿闭着眼,指头尖蜷得抠进肉里。
  这时地上要是有条缝儿,他都能钻里头去,偏偏渠锦堂没羞没臊地抓他的手腕子:“晚上……你别睡塌上了……上床上来,咱俩一块睡……”
  他原是好意,没往深了想,绣月儿却受了大惊吓,下重力气推开渠锦堂,两扇门撞地哐哐响:“月儿!”那身红衣裳奔入黑夜中,一下就跑没影了。
  渠锦堂在屋里等了好半天,等得睡眼惺忪,听见大门吱呀一声,立刻来了精神。
  月光泄进来,往屋里漫进一层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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