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床幔,窸窸窣窣的解衣声,木架上的水盆淅淅沥沥响,渠锦堂揪着锦被竖耳朵,那是绣月儿回来了,在给自己擦身呢,以往也这样,非得伺候自己睡下,他才拿他洗剩的水,偷偷抹一下/身子。
渠锦堂病的时候离不了人,绣月儿都是这么过来的。
挺平常的事儿,渠锦堂听见过不止一回,可也做了怪了,今天那道悄悄的水声,像面拨浪鼓,咚咕隆咚敲在他怦怦的胸膛。
西墙下摆着一张罗汉床,绣月儿没过去,冬天他怕睡得沉,少爷叫他醒迟了,都在渠锦堂床边的地坪上铺床褥子。
等他躺下了,渠锦堂才切切地叫他:“月儿……”
屋里静静的,没人应他。
渠锦堂不死心地从幔子下头伸出一条腿,拿脚趾夹月儿的被褥:“月儿……”他知道丫头心软,不会真的不理他,“冷不冷?”
那头软软的缩了缩,渠锦堂又从幔子里钻出脑袋,拿手扒他的脸,摸着下巴颏拧过来,一双眼下,一双眼上,一主一仆,看住对方。
渠锦堂忽的掀开被子:“我跟你说真的,你上来吧……”
绣月儿知道他提的是什么事儿,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绞着衣裳:“少爷,晚了,睡吧……”
他是渠家花两块银元买来的丫鬟,给渠锦堂过病用的,渠家没亏待过他,能活着在大少爷跟前伺候就是大幸,哪儿还敢有旁的心思。
渠锦堂等得热气儿都跑了,绣月儿也没挪,心里攒着一股气儿,不知道朝哪儿撒,在床上睁眼大半宿,一大清早,奔他奶奶的大屋里。
“胡闹!”老太太难得板脸,“她一个丫头……”还是那种地方出来的,“怎么能给你当媳妇儿!”
那可是他们渠家的长孙媳妇儿,将来要进祠堂,和列祖列宗供奉在一块儿的。
渠锦堂跟他奶奶这儿磨了半天,连他爹都惊动:“我看你是皮痒欠收拾!”三指宽的戒尺都取出来,“说,是不是那丫头窜动你的?”
渠锦堂忽然倒地抽搐。
“锦堂!”
他娘和奶奶,叫声都拔了天了,屋里乱成一锅粥,等大夫赶到,人都翻白眼了:“他这病不能受惊!他想什么要什么,要是家里不难,就由着他吧。”
有什么,比活着更关紧呐。
第8章
前院的厢房,进院的门檐子上挂了对新灯笼,窗户上贴大红鸳鸯的囍字,绣月儿没有娘家,渠家把这间客房辟出来给她做了出嫁的闺房。
绣月儿穿一件红底绣花的高领袄子坐在软塌上,他搬进新院儿有十来天了,一直在候日子,等吉时,小轿把他从哪儿来的,抬回哪儿去。
虽说是给渠锦堂纳小,老太太,老爷太太赏了不少东西,红缎子扎的妆奁、新被子、嫁衣,满满当当摆了一屋子。
二房也送了贺礼过来,一对金镶翠的发簪,用一个小木匣子装着,被人不当回事的搁在外间的小桌上。
领绣月儿进府的老妈子进门先对绣月儿福了一福,按规矩,她来教绣月儿洞房当晚那点事儿,渠锦堂和绣月儿年纪还小,圆房那是以后的后话,和进院交代的差不多少,少爷就是他的天,要把少爷伺候好,只是态度恭敬许多。
绣月儿巴巴地睁着眼听,生怕漏了一个字,把他的少爷委屈了。
其实不用刻意教,他这辈子,遇上渠锦堂,就是要对他好的。
这厢做女人的门道儿学了一半,院外吵吵嚷嚷,老妈子推窗:“外头的,干嘛呢?!”
大院里生龙活虎的小子,怀里抱了只黑耳白毛的小兔子,脚把长衫踢得老高,往西厢这儿奔:“月儿,月……”
老妈子连忙罢手:“哎呦,这是怎么闹的。”打从绣月儿搬过来,小祖宗每天往这儿跑一回,“快去,快去拦着少爷!”
几个丫鬟好说歹说才把人拦下,绣月儿想下地,给老妈子推回去坐好:“吉时之前,新人不能见面。”
渠锦堂扒着门不走,昂头冲里头:“月儿,月儿,你出来!”
老妈子出来劝:“少爷,少爷,再等等,明儿就见啦!”
绣月儿坐着软塌上,听外间说:“那你帮我把这兔子给她!”
前几天渠锦堂来,见绣月儿一人坐屋里,怕把他闷坏,特意给他找的。
大少爷这股宠着人的架势,绣月儿这位小姨奶奶,往后在渠家,且有好日子过呢。
老妈子把一团棉花似的小兔子抱到绣月儿怀里:“瞧瞧咱们少爷,还没过门呢,就知道疼人。”
膝盖上软软的一小团,绣月儿不知道怎么好的兜住,低头,乌溜溜的大辫子挽过肩,垂到他的胸口,往上一张嫣红的脸蛋儿,比院里树上开得最大的那朵海棠花都好看。
明儿就是正日子,这晚,绣月儿没睡好。
想都没想过,他就要嫁给渠锦堂,给他当媳妇儿了。
脸颊狠狠发烫,绣月儿掀被子,边上就是睡得呼呼的小兔子,他又轻手轻脚地把被放下。
窗户棱子被石子砸了两下,绣月儿披着袄子下床。
“月儿,是我!”院里没掌灯,渠锦堂摸黑,叩开他的窗。
“少爷!”他身上有凉风的味儿,出来有一会儿了,绣月儿把窗敞大,让他进屋,平日里肆无忌惮的大少爷,这会儿倒守了礼数,“我不进去了。”
绣月儿一探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什么规矩都忘了:“这么大冷天,你过来干嘛!”
他心疼他,不知不觉说了埋怨人的话,可渠锦堂高兴,把被绣月儿焐热的手心伸进兜里:“我来,给你这个!”
一块莲花纹的羊脂玉,躺在月儿掌心。
渠锦堂从没这么紧张过,舔着嘴唇,傻小子向心仪的姑娘献宝那么的,等不及:“我祖爷爷帽上的那顶帽花,我小时候抓周抓的,只传长子……”
跟个信物似的,渠锦堂往他手里塞。
绣月儿的心慌慌跳:“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他不要,渠锦堂不当宝贝儿的往屋里扔:“我给你的,不许不要!”
渠锦堂扔下帽花就跑,黑灯瞎火的,绣月儿借着月光在床上摩挲,远远的,渠锦堂一腔子火热:“月儿,等明儿……”
终于摸到了,那么小一块,被绣月儿攥得有了人的温度,像个梦一样,他抱着膝盖,把滚烫的脸藏起来,等明天,他就是……渠锦堂的……新媳妇儿了……
丫鬟打了水,早上新鲜摘下的院里的花儿,花瓣上还缀着露子,撒了一木桶,老妈子拿了新布子进来:“怎么还没洗呐,外头还等着换嫁衣呢!”
“小姨奶奶不让脱衣服!”丫鬟围着绣月儿不敢上手。
老妈子挽着袖子过来:“都过来,搭把手!接新人的轿子就快进院子啦!”
“不要!不要动我衣服!”
“哎呦,这害什么臊呐,你们,还有你,过来伺候小姨奶奶宽衣!”
大袄,中袄,小袄,一层层剥开,接着是裙子,丝啦一下滑到地上。
“不要!!!”绣月儿急叫一声,不挣动了。
几个丫鬟往他光溜溜的胯下看,小小一条东西贴着腿,垂着,她们眨着眼瞧了半天。
“啊!!!”
然后才喊出来。
第9章
渠府,四进院,从大门一路到敞厅,挂满红灯笼。
一屋子黑压压的人,静得跟庙里的泥像似的,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手里一串紫檀的佛珠,不宁静地响:“怎么会这样……”
老爷比罗汉还凶的眼睛往人堆里扫过去:“你!”瑟瑟缩缩的丫鬟给推了出来,“你说!到底怎么回事!你都看到什么了?!”
小丫鬟吓得人都抖成一缕穗,十四五的丫头片子,男人撒尿的玩意儿,光看见就臊得做不成人了,这可叫她怎么说呀。
老妈子在后面掐她的腰:“老爷问你,说啊!”
“小姨奶奶……他……他下面……长了……”
“罪过啊!”老太太听完了,两眼一抹黑。
“娘!!!”几个女眷都围上去。
“去莳花阁!把那婆子找来!”
连拖带拽把人带到,把绣月儿卖入渠家的婆子披头散发,软着两脚跪到堂中:“老爷,这怎么可能呐!绣月儿从小长在我们院子里,怎么会突然变个小子?”
她指天发誓,她们也是有规矩的,要是哪个姐儿不小心怀上,生女儿才留下,生小子的,一早都要送走。
“要不是受了这丫头的娘嘱托,给她谋个好人家,别让她走了她娘的老路,我怎么也不会二块银元就把她卖了啊!”
“老爷……”管家过来回话,“您看……”人还锁在前院的厢房里。
能怎么办呢,到底渠锦堂的一条命,是在绣月儿手里保下来的:“给他换身衣服,带柜上,做个伙计吧。”
皱皱巴巴的新嫁衣披在身上,一柄沉甸甸的剪子,冰凉的贴着泪迹未干的脸一开一合,院里的枣树,树梢上最后几片叶儿,北风一刮起来,簌簌往下掉。
绣月儿嗅着鼻子往空荡荡的后颈上摸,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昨天他还是个姑娘,怎么睡了一觉,就成了小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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