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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 (汉三)


  常乐硬是给闹醒了,软绵绵的眼,睫毛沾了露子似的,湿的,手指在上头抹过,身上痒的,忍不住想打抖。
  他这样,渠锦堂还怎么下得去手。
  “少爷!”
  身边的伙计只当他要动手,都上来拦着。
  “闪开!”
  渠锦堂气呼呼地搡开人,把木门撞得哐当响,跑了。
  打那往后几天,渠锦堂有意躲着常乐,两人之间有嫌隙,店里的人都规矩了,生怕一个不顺惹少爷不高兴,渠锦堂倒没和谁再起犯冲,只是……
  “掌柜的。”斗上的相公①找来,“您去跟少爷说说吧。”那天之后,渠锦堂说什么也不肯和常乐住一屋,自己抱着被褥挤通铺,谁跟他都不敢挨着,“再这么下去,大家伙可都没好觉睡啦。”
  常乐安抚了他几句,把人送出门,是不能这么下去了,常乐想,他得去找渠锦堂,他们俩有事,关上门解决就是,他不能让他俩的事儿耽搁成店里的大患。
  夜里,渠锦堂回屋,炕上他的被褥没了。
  “少……少爷……”每天夜里挨着他睡的小孩哆哆嗦嗦来传话,“掌柜有事找你,让您上他那儿去一趟。”
  渠锦堂的气儿还没顺过去,穿着衣服上炕:“不去,他要见我,让他自己来!”
  小孩被他吓得打冷嗝,可还记着嘱咐:“掌柜的说,你要不去,他就在屋里等你。”
  “等一宿,也等你。”
  ①米粮店的相公,也就是柜台营业员。


第22章
  胧月,从一片云的背面露了面,拉长地上烛火一样呼呼晃晃的影儿。
  渠锦堂一溜飞跑进后院,他的心里还埋怨,脚下生风,步子抖露他的真心意。
  到了门前,屋里点了灯,馨黄的一爿窗。
  门上两串红火火的辣子,喜日子的鞭炮似的,他又踌躇,先蹬了蹬跑歪的鞋,捋直身上衣服,十根手指拢过头发,定了气儿,才去叩门。
  门没关,一推就开了。
  常乐批了件袄子坐在床上,听见推门声,往门口看过来,瞧是他,先低下头。
  渠锦堂心里跑过一万匹马,还装,边把门上严实了,边硬声硬气:“叫我来干嘛?你常大掌柜架子可大,有什么话不能店里说。”
  门阖上的时候,常乐抖了抖,这间屋里存着他不好的记忆,他在怕,渠锦堂的眼神太露骨,那不是东家看伙计,冤家看仇人的眼神,是一个起了意的人,还没弄明白自己想干什么,先毛毛的,死死把人盯上。
  屋里只有一盏灯在跳,俩人都没动,各自揣着心思,等对方先开口。
  “少爷……”
  常乐那么叫他,叫得渠锦堂的心,盐卤的梅子一样,一阵酸,一阵甜。
  “回来甫阳,一直没抽空上府里,是我的错。”渠锦堂听见他说错,眼眶红起来,常乐从床上挪下来,和以前一样,他和渠锦堂之间要有什么,总是他先认错,“我跟您告个饶。”
  这不是渠锦堂想听的:“十几年没回来,现在想起告饶?”
  常乐愣了,他还是恨他:“早该来的……”为什么没来,他没说。
  棉袄细碎的摩擦,点火似的窜进渠锦堂耳朵,满心烦乱,来了,带着体温的人影,渠锦堂握紧拳头,耿着脖子忍,那么大胆,无法无天的一个人,也有怵的时候,盯常乐的鞋尖,不敢正眼看他:“少爷怨我,也是我该的。”
  “怎么敢当。”酸鼻子皱眼,他也不想刁难,备不住心里有恨,“常大掌柜找我来,就是说这个?”两片嘴皮子一碰,就想把事儿给揭过去,想得美!
  常乐知道渠锦堂不会那么轻易放他过门:“往日我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我给少爷认错,少爷怎么待我,我都没话说。”刻在骨子里的驯良,他的忠给了渠家,给了茂兴号,对渠锦堂,只有一副好性子,“那天……”
  渠锦堂等了会儿,扭头,眨眼落到双乱颤的睫毛上,一时忘了挪开,常乐的脸是红的,嘴巴一张一合,白牙中间含着一截粉色的舌头,嗡的,脑袋炸开了,下面他说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上次的事儿,是我冲撞少爷,辞了大柜都是轻的。您怨我,犯不上跟自己过不去……”明明是他被扒了裤子,摁到床上像个小唱一样被玩弄,到头还得他自己逼自己赔罪,“褥子都换了新的,晚上……您歇这儿吧……”
  渠锦堂是一辈子被人捧在手心上伺候的人,挑着下巴颏:“我占了你的屋,再逼你一个大掌柜的去挤伙计的铺?”
  言下里意思,等他一句话。
  “我也……睡这儿。”
  常乐从床上抱下被子,像小时候那样,蹲地上打铺盖。
  渠锦堂的动作快过脑子,上前一把拉起他推回床上,往里头赶:“那么大地方还容不下你,让我爹知道你睡地上,非教训我。”
  渠锦堂心里其实也虚,没敢回头,吹了灯,掀被子,常乐的手指碰到一片温热的皮肤,渠锦堂光着身子上来:“往里去点,给我挪点地儿。”
  一人半的架子床空了大半,常乐背贴着墙,把自己缩成那么窄,那么束缚的一小片,还是没躲过渠锦堂的手脚。
  昏暗藏起太多东西,因为看不见,有意的碰触,都成无心之举,渠锦堂在被窝里蠕动,笨拙的像枚春天破茧的蛹,为的只是悄悄的,碰一碰那个人,他能感觉常乐的颤栗,指尖划过他的手背,他就细雨里打卷的叶儿一样颤。
  那股生涩,叫他心疼,也心动:“嘶……真冷……”
  他说冷,常乐不动了。
  渠锦堂咽了口唾沫,抓住他的手,躲不开的五指扒开指缝,像一对榫和卯,严丝合缝地攥到一起:“你这屋,怎么也不烧个炉子。”
  常乐答不上,两片嘴唇,光用来咬紧,他想推开他,越推,渠锦堂缠得越紧。
  “别动,气儿都让你跑没了!”他凶他,那头果然不闹了,渠锦堂试探着伸出一条腿压到常乐被上,“就取个暖……”有了借口,他陶醉地把人兜腰搂住,“踏实待着!”
  “少爷……”怀里,很轻,很淡的一个声音。
  “嗯?”
  “小时候……是我对不住你……”
  那是渠锦堂心里揭不开的伤,真把常乐抱怀里,听他说对不起,他又觉得:“都过去了,我早翻篇了……”
  常乐由着他抱,黑暗里,一双眼直勾勾,找不到焦距:“我欠你的……”
  渠锦堂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知道欠我,对我好点……”
  常乐没吱声,渠锦堂感觉靠在肩膀上的脑袋动了动,高兴得跟个得了宝的孩子,说不完的热乎话:“别老一见到我就冷个脸……”
  “嗯……”
  “还有,你一个掌柜,往后离那些伙计远点,没了规矩,看谁还服你。”
  “嗯……”
  他们俩就这么一个说,一个应承。
  搂在一块儿的身子很快热起来,血管里汩汩的血液,春来的小河水,生机勃勃,流到哪儿,哪儿都兴旺。
  “往后……”渠锦堂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佯装不经意地擦过常乐的额角,碰了碰,嫌不够,又碰了碰,那人在哆嗦,可没推开他,渠锦堂壮了胆子,“你别走了……就睡这儿,我们一起……”
  不是拒绝:“嗯……”
  渠锦堂的心热了,绷紧的神经一松懈,困意袭来,迷迷瞪瞪眨眼,找着魂儿的狗似的,黏着人讨好的蹭:“月儿……”
  常乐的睫毛猛地抖动,这个名字,仿佛两块沉到河底淤泥的老银元,被泥沙和流水搅动,又来翻覆。
  过了不多久,屋子里响起鼾声,一声叹息。
  “睡吧……少爷……”


第23章
  店里的人都觉出来,少东家在掌柜屋里睡了一宿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虽然还是不怎么搭理人,脸上出晴了,斗上好些伙计瞧见这位少爷背着人,偷偷猫角落一个人傻乐。见到他们掌柜的,跟块狗皮膏药似的跟前跟后,往上翘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子后头。
  “你说咱掌柜的用了啥法子啊,把头老虎的毛都捋顺了?!”
  伙计在屋外抖掉褂子上沾的糜子面:“这算啥!“他是从隅北来的,跟了常乐四五年,“咱掌柜当年在廊河西口和把子山的溜子要咱被截的一批粮,两个人,两把枪,套着一车山货上的山……”
  他说得炕上的人都不冷了,两枚眼睛,火炬一样亮,那么一个山清水秀的俊掌柜,在一窝子劫道摘瓢①,掳财插人②的土匪当间,还不得跟把肉喂到狼嘴边一样,吊人心呐,好几个催他快说的。
  屋里热腾,都竖着耳朵等着听,谁也没留神窗户外头的黑影儿。
  “杀过老梁庄武家的雷动天知道吗?咱掌柜就是跟他喝的酒,比烧刀子还辣的高粱酒,拍开四五坛,仰着脖子就干。两天两夜!整整在把子山喝了两天两夜,下山的时候我们的人迎上去,掌柜的刚还能笑,下一秒,就头冲黄土栽下去。”
  多豪义的英雄,伙计们攥着手:“那后来呢?货要回来了吗?”
  “岂止要回来了,往后咱们的货走西口,再没遇上过敢劫道的!”说话的人把胸/脯拍地啪啪响,“谁不知道咱掌柜的!那是雷动天拜把子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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