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也是爱着儿子的,至少魏寻是那样的像魏庭安。
但她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像魏庭安的人,她需要的是她毕生痴恋的夫君。
这世上终究没有谁,能抚平她永失挚爱的创痛。
她或许不是真的想离开儿子,可是活着于她这样温柔若水的女人而言,真的太痛了。
在她看来这种求而不得的恋慕之情是她一生唯一的奢求,原是她不配。
这种卑微流淌在卞星灿的骨血里,让她至死都不曾有过半分怨怼。
而这种卑微也顺着脐带流进了魏寻的身体里。
不知道卞星灿在另一个世界能否看到,魏寻学足了她十成十的本事,鉴貌辨色,谦卑顺服,可不管在那道朱门里还是在后来的清罡派,都没有能讨到旁人半分欢喜。
卞星灿卑微,不曾有过妒恨,所以不曾教过魏寻,嫉妒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当年魏庭安对卞星灿极尽宠爱,千方百计把她从青楼里赎出来的时候,甚至动过带她回大宅院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魏庭安的正妻掐灭了。
魏庭安的生意里,一半的人脉都掌握在他岳父的手中,他夫人不点头,卞星灿到底没能跨进那道高门槛。
但这不妨碍魏夫人还是恨毒了专宠的卞星灿,更见不得眉眼一天天与母亲越发相似的魏寻。
一开始魏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日日小心翼翼的侍候着夫人和姨娘,像他母亲说的那样夹起尾巴做人,从来不敢有半点奢求,却还是落不下半点好。
府里的小厮把事情做漂亮了还有赏钱,可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没人看见,若是被看见了,那基本上都是要挨打的时候。
他眼看着魏夫人和姨娘们整日在府里争来夺去,他夹在中间只能做磨芯。
一天天陷入恐惧的梦魇里。
那把七玄古琴因为他父亲听了两次他抚的琴就不再来了以后,也被人收走了。
卞星灿给他的时间太短了,他的琴技还远远及不上当年名动四方的一代名妓。
他失去了一切。
那个他曾以为深爱自己的母亲,残缺却也温暖的家,还有母亲唯一的遗物。
他不敢恨,也不敢求,只能躲在角落瑟缩发抖。
但是他仍然记得卞星灿的话,怀抱感恩,因为朱门开了,为了那曲《长相思》,父亲赐给他第二个家。
可他发现父亲最后的恩赐,他的第二个家,似乎也不想接纳他。
那是他最后的东西,可就因为他是卞星灿的儿子,这个家就容不下他。
当时的魏寻不到幼学之年,他一边跟所有的孩子一样想要有个家,有个人疼爱自己的人,一边又一遍遍的想起卞星灿的话,觉得自己不配。
他只能恨自己没有好好练琴,不能留住母亲最后的遗物,也没本事让父亲多看自己哪怕一眼。
他找不到出路,直到遇到许清衍。
卞星灿教他的本事也并非全然无用,起码他在那个男人眼中看到了魏庭安眼里从没有过的一丝怜悯和欣赏。
于是他决定跟仙人走,他渴望力量,不愿一无所有,他再也不想面对失去母亲和古琴,还有留不住父亲眼神时的那种无能为力。
他不敢再奢求有人愿意真心的陪着他,因为就算他的母亲都做不到。
但起码,因为他的力量或是讨好,留在他身边别再丢下他就好。
后来魏寻上山以后,借着去后山砍柴的机会还专门带回了一截木头。
他自己做了一把古琴,却一次也没抚过。
他一面急着找回失去的东西,一面又无比的嫌弃着这把自己做出来的琴,觉得比当年母亲的那把名琴难看太多了。
但他还是把琴留了下来,摆在案头落了好厚的一层灰。
他能拥有的东西除了那串琥珀银铃,也就只有这把琴了。
直到他带回了无音,无音日日都会把它清理的干干净净,可他还是没有抚过。
无音见他从来也不抚琴,便询问他是否要收起来,他想了想便答应了。
因为他的世界已经不像刚上山时那么贫瘠,他除了琴又有了新的东西。
他有了一身的修为。
这把简陋的琴只是为了证明他是会弹琴的,证明他身上有卞星灿留下的东西,证明他不是一无所有。
他现在不再需要这种幼稚的证明了。
虽然山上的人也不太喜欢他,可是他当年在大宅门里已经将‘嫉妒’两个字体会的深切,他并不介怀。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连他的母亲也不真的喜欢他。
起码他不会再像儿时失去母亲时那样无能,他已经有能力留住想要的东西。
就算不能因为爱而被人需要,就算这需要里夹杂着畏惧。但起码现在,没人能再轻易的抛下他了。
第22章 黑暗光明
“阿娘!”
魏寻从噩梦中惊醒,嘴里还绝望的呼喊着母亲。
他梦到了卞星灿去世时的画面。
女人虚弱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便咽了气,便就是那一句,束缚他的一生至今——
永远不要觊觎任何不属于你的东西。
他已经好几年不需要睡觉,更别提做梦了;修炼需要静心,已经很少有事情还能左右他的心智和情绪。
可是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到底是太多了,是江风掣的阴谋,是悯怜的指控,更是肖一的远离。
不知为何让又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梦见了他即使在回忆里也不愿意提及的过往。
他从床上翻身坐起,窗外天还黑着。
梦很长,但显然他睡得却并不久。
手肘支在膝盖上,他俯下身去把脸重重地埋在自己的手心里。
他有些沮丧地希望自己能最好再睡得久一些,甚至觉得自己情愿陷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噩梦里,也不想醒来面对眼前的困局。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在心中问自己。
困住他的当真是江风掣设下的圈套吗?
不管是让江风掣得逞,还是被悯怜干预,即便这件事当真闹得满城风雨又如何。
声望名誉从来不是他介意的东西。
即使事情变得棘手,让他烦闷,难以处理,也不应该是如此深刻的恐惧。
“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复又问自己,垂首间喃喃低语。
话音在这里停住,他没有给自己一个答案。
因为他意识到真正让自己恐惧的不是眼下的困局,而是那个终于没有再回头的清癯背影。
许清衍一直说他是因为和肖一有类似的童年境遇而同情肖一,其实不尽然。
他和肖一唯一相同的地方可能只是童年都不那么幸运。
可这世上不幸的人终是太多了,谁又能和谁相似。
他母亲出身青楼,而肖一呆的地方其实更加下作;更何况在他出生的几年前魏庭安就为卞星灿赎了身,一直养在小院里,他从来也没真正踏足过那些勾栏瓦舍、烟花之地。
其实他与肖一一点都不像。
他肯救走肖一和他愿意相助无音一样,是出于同情怜悯。
可是他心里明白,那不是他坚持要带肖一回山甚至不惜忤逆师父的原因。
真正打动他的是在他怀里安睡的那个孩子。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真诚、直接,毫无保留地需要自己。
他曾尝试着待每一个人和善,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习惯了顺从,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给过他这样真挚的回应。
他不过是对肖一微微的张开了双臂,那个人就闭上双眼,敢完全交出自己。
在以后和肖一每一次的相处里,他都能感觉到肖一的依赖正在慢慢填满他心底一隅从出生就缺失的东西。
那是仿佛被诅咒般得不到爱与需要的空虚。
总是有太多的人从他的生命中离开,却从来没有人尝试着要真正地走进来。
卞星灿抛下了他;魏庭安看不见他;兄弟姨娘们都憎恶他;师兄们都嫉妒他;许清衍护过他,却也始终也忌惮他,江湖中人与其说是敬他,其实更多的是畏惧他。
他曾经也不过只是无辜稚子,渴望过母亲的陪伴,父亲的关注,长辈的温暖,同辈的友爱。
他曾经那么渴望,有一个家容得下他,有一个人离不开他。
可卞星灿烙进他生命里的自卑到底还是太过深刻。
他小小年纪就一直努力泯灭自己的欲望,不敢再奢求那些对每个人来说都平凡却温暖的东西;他这么多年谨守着规矩、克制着情绪,向每一个人示好,深怕再一次面对抛弃。
他一面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和欲望,一面又比谁都更努力地修行。
终还是放不下心底里最后一分执念,想要有一天有能力去留住一些重要的人或东西。
他身上淌着卞星灿和着骨血遗予他的温柔,脸上带着卞星灿打造给他求生的那张千面玲珑的面具,举手投足间尽是许清衍‘克制守礼,隐忍自持’的教诲。
试问天下间谁会对着这样一张滴水不漏的假面人皮吐露真心?
卞星灿教会他如何讨好全世界,却独独没教过他如何讨好自己。
可是肖一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