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背影行远
悯怜轻步入殿,就算魏寻也没能提前发现任何痕迹。
他看着还是三年前问道大会的样子,衣饰神态均无改变,好像三年的时光在他身上是停驻的,唯有那把桃丝竹折扇的扇坠由绛紫换成了石青。
只是这次靠的近,殿内众人皆能看清他的脸。
悯怜整张脸生得尚算清瘦秀气,但没有魏寻俊朗,不及肖一惊艳,可以说是乏善可陈;可就是这么一张相貌平平,带着两分书生意气的脸,却并不会叫人觉得配不上他那出尘如仙的气质。
此刻他脸上挂着几乎可以说是平易近人的微笑,却总又噙着高不可攀的威势。
他阒然而来,颔首行礼,目光最终点在了肖一的身上。
“绝色。”
他路过肖一身边时轻声细语,几乎微不可闻的道了这么一句,便快步上前迎上了已经起身而来的许清衍。
待他入了上座,便与许清衍寒暄了起来,“我来时担心天色已晚,还怕扰了许掌门休息,现下看来,许掌门当真旰食宵衣,倒是悯怜唐突了。”
当年问道大会上悯怜一战成名之时许清衍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这个上座,他当得起。
许清衍连忙摆手道:“怜公子这是要羞煞老朽了。老朽力微任重,又比不得尊师那样的好福气,能得三位卓尔不凡的徒弟,也唯有夙兴夜寐,将勤补拙了。”
“许掌门过谦了。”悯怜笑颜如旧,“清罡派这两年势头正猛,就是我悯安派也恐有不及。寻公子又刚替我肃清了那不暮海的妖祟,实乃后生可畏。这全赖许掌门执派有方,悯怜拜服。”
悯怜拱手,许清衍色变。
自己刚在悯安派谎称魏寻不耐不暮海酷热戾气,无功而返,负伤回山,现在悯怜就立刻追上山来质问了吗?
许清衍敢编这么个瞎话敷衍众人,原是他料想不暮海除祟之事非同小可,悯怜既然不往,定是被更重要的事情牵绊了,不会这么快现身。
他知道纸包不住火,却不曾想这么快就被悯怜亲自捅破。
他看了眼立在殿内完好无损的魏寻,又回味着悯怜说话时的语气,倒察觉不出里面有任何的责备之意;于是便心存侥幸的猜测,悯怜会否尚未与派中通气,并不知道他作伪的实情。
“小徒卑微,怎堪与怜公子比肩。”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他此去不暮海也是受了些苦头,大概是为那海上戾气所染,精神涣散,这两天屡屡犯错,所以适才老朽正要责罚,倒叫怜公子看了出笑话。”
“哦?”悯怜闻言略略收敛了眼中笑意,目光流转,划过魏寻最终停在了肖一身上,皓齿轻启——
“那当真是,红颜祸水。”
悯怜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随和空灵;神色语气也不曾有太大的变化。
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骤然造访,在场众人虽始料未及,但毕竟见过一次了,且各怀心事,并不如之前震惊。
待他甫一进门,许清衍便担心之前扯的谎话被揭穿;江风掣只想着悯怜别坏了自己的苦心经营。
至于魏寻,怕是还来不及想别的,还陷在江风掣勾勒的一段令人不齿的情愫里。
但现下悯怜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他温柔的敲打着殿内的每一个人,告诉他们——
整个清罡派的一举一动皆在其掌控之中。
对许清衍而言,这意味着所有他编造的谎言,魏寻轻松出入不暮海的事情,都不再是秘密。
对江风掣而言,这意味着他别有心机的构陷谋划随时都可能付之一炬。
而对于魏寻而言则更可怕,这意味着他与肖一二人到底是真是冰清玉洁还是情愫暗生,随时可以因为悯怜一句话成为整个江湖的敲定的事实。
只有一个人,在悯怜话前语后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差别,这人就是肖一。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会甚至连眼中赤芒都消失了,如常的冷清空洞。
“怜公子……”
最终开口的还是许清衍,把客人晾在一边太失礼了,况且还是悯怜这样的贵客,他若不答话被晚辈接了过去也是逾矩,他细细的斟酌着用词——
“本是几个同门小辈间的龃龉,也不值得多提,只是寻儿他身为长辈处置不当,老朽教训他几句罢了,也不算得什么大事,倒劳动了怜公子费心,老朽妄为人师……愧极啊,愧极!”
“许掌门这是哪里话?凛青山一派自祖师徐清风开宗立派以来向来门风清正,悯怜知道许掌门定会秉承先人遗志妥善处理,哪里容得我这个外人置喙。”
悯怜的声音和他这个人一样,如同江南三月里的柔风细雨,极致温柔,却遮不住内里料峭的春寒。
除了肖一,所有人都不由地看向了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也并不打算等人答话,径直说了下去。
“我今夜不过是来瞧瞧寻公子的。之前是我疏忽了,家师闭关有恙,倒叫我慌了手脚,竟把不暮海除祟一事忘了个干净,待今日家师转好才恍然想起,日子都过了。这出关一问方才知晓,我那不知轻重的师弟,竟因着不敢打扰家师,私自召了一众掌门推举寻公子前去;寻公子此番代我过,负伤归来,叫悯怜心下如何过意的去?本想立刻启程来瞧寻公子,但不暮海事无小事,我只能先前往一探究竟,这不,就来迟了。”
好个软硬兼施!
这悯怜以一句“门风清正”,盯死了魏寻和肖一的事,责令许清衍严查不怠;又轻飘飘的带过不暮海一事,告诉许清衍他的谎言自己可以不予追究。
至于如何才能不予追究?
那自然是要把前一件事处理得让他满意。
连威胁人都这么儒雅,不愧为悯安三公子之首。
此人出将入相,当可国士无双!
这个中深意,小辈可能不懂,江风掣可能还需要时间参透,但有两个人已经了然于胸。
之后悯怜又略坐了坐,询问了魏寻的伤势,见许清衍言辞闪烁,也并未深究,起身便告辞了。
他走后,许清衍心烦气躁,遣了众人,动手施了个小结界,把夏日的蛙鸣蝉响都挡在了门外。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若是以前,他定会迫不及待,通宵达旦地查清楚事件的始末。
不管是肖一的邪祟之力,还是他与魏寻的关系;还有江、焦甥舅俩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他都必须尽皆了然;再谨慎分析,找到一个对清罡派最有利的处理办法。
他会尽快把事情做得让悯怜和他身后的悯安派满意,同时也要堵得山下住悠悠之口,还要再保住魏寻这个清罡派的未来。
但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寻常人到了他这个年级早该在在家含饴弄孙,颐享天年。
这一个晚上让许清衍觉得乏累异常,这几十年的心血好像随着悯怜远去的背影尽数被抽空,再也填不上了。
江风掣扶着焦矜走出殿外,并没再作纠缠,也没有多作停留。
今晚的变故太大,他再暴躁要强,也不敢直面上悯怜这样的人物;况且悯怜从始至终话里有话,他深觉有必要觉再回去好生合计合计。
肖一也跟着走了出去,顺着通往弟子房的路走去。
那是魏寻房间的反方向。
魏寻跟在他身后最后一个出门,刚抬起手去想唤住肖一,却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有发出声音。
他看着肖一的背影,那背影却始终没有回头来看他一眼。
他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和这道清癯的背影一道走远,慢慢没入这燥热又嘈杂的夏夜里。
当他萎靡地回到房中时,看见床上专门给肖一准备的厚褥子团成一团,被头掀起一个角,周围有一圈微微隆起的褶皱。
这是人刚从被子里钻出来的样子。
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肖一从梦魇中惊醒,发自己不在房间里,便匆匆起身出去寻自己的样子。
不知道会否是因为魏寻天生嘴角微扬的关系,他盯着床铺看的时候脸上好像还挂着一抹恹恹的笑意。
他伸手推开了褥子,和衣而卧,就躺在肖一刚才睡的地方;把双手叠起来垫在脑后,合上眼睛,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觉得那是一段冗长又无趣的故事,毫无新意。
第20章 一无所有(一)
魏寻的母亲,叫卞星灿,这名字听着不像个青楼名妓,甚至都不像个女孩。
卞星灿父母早亡,起初被兄嫂卖进青楼时不过七、八岁模样;鸨娘也曾给她起过类似思思、依依那样的名字。
直到后来遇到教她弹琴的先生。
那老先生是个穷秀才,早年读过些书,也考过科举,可太过醉心音律,最后到底还是什么都给耽误了。老来无妻无子,无产无田,只能靠教琴为生。
先生看见童年卞星灿的第一眼时就啧啧称叹,“这才是‘星汉灿烂,若出其中啊!’”
一连说了好几遍,说的就是卞星灿那一双眼。
他教了卞星灿一段时间,觉得这女孩既勤奋又聪明,天赋极高,当真是喜欢的不得了,便与那鸨娘说——
“你看看这城中的青楼里,叫个思思、依依的没一百也有八十,我看你这女儿将来是要在馆子里的花榜上摘头名的料子,该起个好名儿。我给你想一个,保管让人瞧一眼就记住咯,你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