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娘姓卞,没什么文化;但她觉得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哄得她高兴极了,这读书人起的名儿也定然错不了。
这老秀才当真没有说错,卞星灿的牌子挂出去的当晚就一曲动全城,没俩月便摘了魁首。
成了那“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的诗中人。
而为那一笑豪掷千金的人中,便有魏寻的父亲——魏庭安。
魏寻至今已经不太忆得起父亲的样貌了,因为他们父子见得极少。
但他今日能在民间被传的“貌似潘安,郎艳独绝”,除了一双星眸和嘴角自然上挑的温柔弧度承自卞星灿,其实他的高挑英俊大抵还是更像魏庭安。
当年正直盛年的魏庭安也曾经高大伟岸,丰神俊朗,腹有诗书,风流佻达;被这样一个男子倾心追求,天下间又有几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能不动心。
更何况是微贱如卞星灿这样一生飘零的女子。
卞星灿也曾有过宠极一时,日日得君相伴在侧的日子,可那时魏寻还没有出生。
他母亲失宠也就是他出生前后的事。
这女人生孩子,总归要在鬼门关里走一遭。卞星灿大着肚子不便侍人的时候,魏庭安就来的渐少了,等她出了月子,魏庭安只来听过几次琴便不再出现。
老天到底没再继续眷顾卞星灿。
早年间她在青楼里蹉跎了时光,生魏寻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平安生下孩子已经很是不易;和很多女人一样,难免腰肢不再,面色枯黄。
无非是以色侍人,色衰爱弛的寻常戏码;但到底好过戏文里面苦命妓子薄情郎的故事。
起码魏庭安是给卞星灿赎了身的,还许了一处小院落脚。
魏寻稍微大一些以后开始跑出院子和弄堂里的孩子玩在一处,也就是那时候他发现,别人都是有父亲的,独独自己没有。
他问母亲:“阿娘,爹爹去哪了,为何不来看我们?”
卞星灿还是那么温柔,“寻儿可是想父亲了?”
她把儿子抱坐在自己腿上,拍着背安慰,“是阿娘不好,没有本事,留不住你父亲。你父亲以前很爱听阿娘弹琴的,现在大概有人琴弹得比阿娘更好,你父亲便去别处听琴了。”
魏寻那时候年纪还太小,他读不出母亲眼神里的落寞,但看得见那双眼里噙着的泪水,便也不敢再多问了。
这是魏寻从母亲那里学会的第一件事,得有本事,才能留住重要的人。
从那时候开始,魏寻就操着他还没有长开的小肉手,跟母亲学琴。那把七玄古琴,是当时小院里最值钱的东西。
后来魏庭安越来越经常“忘记”给他们母子家用的时候,即便卞星灿遣散了奴仆,当掉了衣物,也从未动过那把琴的心思。
那是卞星灿当年还在青楼正当红的时候,魏庭安赠予她的定情信物。
后来卞星灿去世,魏寻背着琴去大宅院投奔父亲的时候,他的个头还没有立起来的古琴高。
朱门缓缓开启,那个被他叫作父亲,被母亲叫作夫君的男人从一众侍女小厮中走了出来。
这是他记事起第一次见父亲,隔着朱门高槛和一众下人,他没看清魏庭安的脸,只依稀记得那是个高大笔挺的男人。
他父亲没有同他说话,甚至都没有拿正眼瞧他,只略略扫了一眼便抬了抬手示意左右关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对着合拢的朱门吃力地把背上的琴解了下来,仔细的揭开上面裹着的绸布,席地而坐,将琴摆在膝头,弹了那首他母亲临死前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再给他父亲奏一遍的曲子。
之后朱门重启,有小厮把他领了进去。
那曲唤作《长相思》,调子是卞星灿亲谱的。
那他是母亲与父亲定情的曲子。
后来魏寻进了宅院才知道,光是院子里他就有七、八个兄弟姐妹,外头还不知道有多少个像他这样养在外宅的孩子。
怪不得他的父亲当时走的那么随意。
稚童的眉眼还来不及生出母亲的颜色,他的父亲根本没认出他是谁;直到那首曲子,才唤起这个男人对母亲些许的记忆。
但魏寻不恨父亲,因为卞星灿总是对他说——
“孩子,不要怨你的父亲,虽说人生来本该平等,但这个世道到底还是分贵贱。是阿娘不好,给你不了你一个好出身,这不是你父亲的错。虽然我们现在拥有的不多,但若没有你的父亲,我们从来一无所有。”
女人抱着她的孩子温柔的说道,“连你都是你父亲予我的恩赐。我们只能感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这是魏寻从卞星灿那里学到的第二件事。也是卞星灿烙进他生命灵魂里的自卑。
一无所有,只能感恩。
如果说这前两件事都是靠魏寻自己领悟来的,那这第三样东西,卞星灿可算是手把手的教给了他。
卞星灿出生青楼,虽然谈不上知书,却很是识礼。
她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左右逢迎间进退得体,极会察言观色,既不委身谄媚又能讨人欢喜。
这是她一个青楼女子的本事。
除了一身琴技和那把定情的古琴,她再没什么能留给儿子了。
她温柔如旧,搂着儿子缓缓地说,“你去了大宅子要会讨你父亲和他那些夫人、姨娘的欢喜,别人的施舍和恩赐你都须得铭记,别人不给的你便不能伸手去取。”
她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无法久伴幼子,把这些东西当做在大宅门里求生的本领急急的都教给了魏寻。
这也是魏寻后来甚至都不恨父亲,却永远也不能原谅母亲的原因。
他不能原谅卞星灿那样匆忙的把一切教给他,丝毫不准备为自己多留一时半刻。
卞星灿生下魏寻时年纪本就不小了,难产又得不到夫君的垂怜,从出月子开始就一直是靠汤药将养着。
从魏寻记事起,就整日看着他母亲一碗碗的汤药按时下肚,人却还是日渐清瘦,连那一双星眸里的光华也一天天的黯淡下去。
终于在一天午夜被噩梦惊醒时,魏寻跑去了卞星灿的房间,他从门缝里看见他的母亲正与红烛一道垂泪。
他吓得不敢进门。
原来卞星灿眸底的星光,都随着泪淌尽了。
之后他经常半夜偷偷跑去卞星灿的房间,也试过用笨拙的小手拭去卞星灿的眼泪。
卞星灿温柔地把儿子揽在怀里,轻吟着童谣哄他入眠。
这一切魏寻现在回头看来都显得那么荒唐可笑。
他天真的想要给母亲以安慰,可卞星灿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他。
他对卞星灿的百般依赖,千般敬爱,丝毫也比不上那个从未出现过的男人。
第21章 一无所有(二)
后来魏庭安越来越少吩咐人送银子来魏寻母子的小院。
许是他忘了,又许是府中夫人姨娘们从中作梗;反正卞星灿已经失宠,就算只是有丫鬟小厮擅作主张想要中饱私囊,也是不难的。
越来越拮据的日子里,卞星灿终于遣退了仆婢。
水葱似的指甲被齐齐的剪了去,那双弹琴的玉手在炉灶和搓板间磨得粗粝,再也不能“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
也就是差不多那段时间,卞星灿的药也慢慢停了下来。她只能靠着典当些之前留下的衣物首饰,甚至要帮左右邻居缝补浣洗才能和儿子艰难度日。
没有汤药吊着卞星灿的精神,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地枯萎下去。
而魏寻只能继续看着母亲白天忙活着不擅长的活计,吃的那么少。
到了晚上又夜夜枯坐,泪都流尽了。
那样单薄的身子就这样生生地熬。
他一次次哭着求母亲把那把古琴当掉贴补家用,换了银子去请个大夫回来。
终于有一天,他印象里全天下最温柔的女人忽而忿然作色。
卞星灿的声音虚弱又严厉,“若是有一天我看不见那把琴,那你在这个世界上便也不再拥有母亲。”
终于,终于。一切都尘埃落定。
卞星灿的一片痴情留不住魏庭安,魏寻的孺慕之思也唤不回卞星灿。
后来魏寻越发觉得母亲给他的所有爱和温情都不过是一场骗局,为的就是这一刻的背叛与抛弃。
从未有过什么真正的舐犊情深。
卞星灿对他好,只因为他身上流着魏庭安的血。卞星灿为他起名一个“寻”字,是日日复夜夜、岁岁复年年都盼着能寻回她的夫君。
他恨母亲,怨母亲;没办法原谅这个女人丝毫不愿意为了他爱惜自身,在他身边多留片刻。
可星灿的眸子终于还是阖紧了,里面那一汪好似能孕育出漫天繁星的灿烂随着她短暂又卑微的人生一同落幕。
魏寻就跪在床边,他握着母亲的手,拭着母亲的泪;感觉着母亲的温度一点点溜走。
他握紧小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无数次在梦里、在眼前又看见卞星灿离开时的脸,心中恨绝。
因为那张脸上分明没有不舍,好似解脱。
其实从确定自己失去魏庭安的那一刻起,卞星灿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