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想不出这个孩子除了皮相还有什么特别,但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想失了这一枚已经攥在手中的棋子。
魏寻倒也不是不想护着肖一,他只是觉现下他说的越多,只会让江风掣越把对自己的妒恨都转嫁给肖一。
因而他只能缄口不言,甚至连心疼的眼神都要勉力的收敛下去。
最终几个晚辈争论的焦点还是停在了焦矜为什么要扒肖一的衣服。
魏寻不想他们提起,却也知道今天他没能阻止肖一过来,这事便越不过去。
那几个孩子没有听过戾气化形,在他们眼里肖一突然暴涨的实力不过是什么不知名的妖邪之力。
但既然小师叔在这儿,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也都不足为虑。
那几个小弟子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把所有谎都圆了过去了,但偏偏他们是实实在在的扒得肖一连一身亵衣都快穿不住了,包括魏寻在内几十双眼睛都瞧见了,这一点没办法糊弄过去。
他们心内也是狐疑,江风掣、焦矜甥舅俩和他们编瞎话的时候把所有东西都考虑了进去了,怎么偏偏就不曾把这最重要的关节打通?一时间不由的结结巴巴,含糊其辞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和魏寻一样默立不语的焦矜突然上前行礼,虚弱的接过了话头。
“的确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我命人脱肖师弟的衣服并不是为着什么盗窃,他根本没有偷走我母亲给我的剑穗,那东西还好好的搁在我房里。是我叫师弟们扯的谎,请太师父莫要再为难我几个师弟。矜儿不睦同门,愿领责罚。”
那几个小徒弟万万没有想到焦矜会突然自己拆穿自己的谎话,一时间吓得不轻,扑扑通通跪倒一片。一边伏在地上颤抖不已,一边还觉得大师兄真好,这时候还护着我们几个师弟。
余下众人除了江风掣,皆不知焦矜葫芦里卖的的什么药,一时间都开始左顾右盼,喁喁私语。
就算是魏寻也挺了挺腰背才勉强维持住了神色。
只有肖一是真真的一脸写满不为所动,只是微微侧过头来瞥了焦矜一眼。
许清衍大惑不解,“那矜儿你为何要如此辱你师弟?”
“矜儿不能说!请太师父责罚便是!”焦矜说着也跟那几个小弟子一起跪倒在了殿前。
“他不说便由我来说吧。”一直没什么机会开口的江风掣突然站了出来,手里摩挲着他的剑柄,看向焦矜,“矜儿啊,可是听为师念叨的多了,你想要替师父分忧?”
“师父……”焦矜状似惊恐地抬头看向江风掣。
“既然矜儿已经把事情做下了,我今天便由我把话说清楚吧。师父,从肖一上山至今,您就真的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吗?”江风掣说着用剑柄挑起了肖一的下巴,“师父您好好看看这张脸,真的就没一点儿问题吗?”
说罢,江风掣移开了剑柄走到许清衍近前,“这几年想要拜进山门的人太多,七师弟年轻,六师弟体弱,我便多收了几个,不成器的也大有人在。可肖一这徒儿我教了三年了,从未见过一个人精进可以如此缓慢,师父可想过是为何?”
江风掣的笑容明显不善。
“我派从不收女弟子,怕男女之事扰了山中清净不过是个堂皇体面的说辞,山中不是还有那么多婢女吗?其实是我派祖师所创之内功心法只适宜男子修炼,女子修炼精进困难,若是强行破脉还会生出胡须喉结,挂了男相,师父——我说的对也不对?”
他复又把眼神刺向了肖一。
“而这肖一修行三年,大灵不灵的刚好打通了一条灵脉。那夜闹事的镇子我也去查过,他肖一当年可是顶顶大名啊!多少纨绔在他那家醉欢坊一掷千金,只求与美人一面之缘。要知道那醉欢坊可不是豢养小倌的南风馆!里面的护院小厮都一口咬定——”
江风掣伸手指向肖一,“他,是个哑女。”
许清衍直起身来靠住椅背,好像在寻找什么支撑。
江风掣这话说得太过蹊跷,他字字句句想证明肖一是女儿身;可若真是个女孩,十五已然及笄成人,当众扒人衣物不是太畜生了吗?
“你若怀疑肖一身份就更不该纵着矜儿当众羞辱于他!”许清衍薄怒,“若他确为女子,在场的可是几十名男子……你,你这不是……要了他的性命吗!”
殿前众人皆开始指指点点。
魏寻怕极了,因为他看到肖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瞳仁已经开始隐隐泛红。
他紧紧握住佩剑剑柄,仿佛要将那金石之器碾成齑粉。
“师父大概还不明白。”
江风掣抬抬手示意殿内安静,接着道——
“所有人初登大成之时皆有一道属于自己颜色的灵气洞穿天地。七师弟十七岁那年灵脉全通,一道蓝光映射九天,这便就注定了他的事往后都是藏不住的。我能怀疑的,旁人就不能怀疑吗?我能查证的,旁人就查不到吗?师父和七师弟以为可以堵住内门弟子的嘴,可消息早就插上翅膀飞去了山下,悠悠之口岂能封尽?山下那么多说书先生,可是都一直眼巴巴的等着寻公子的一出风流韵事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看到肖一眼中红光愈盛,魏寻便再也无法冷静。
他不想再看见那晚阴鸷肃杀的肖一。
那张脸,太陌生。
他不怕所有人知道肖一戾气化形的事情,但那件事不能再重演一遍。
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次肖一戾气化形之后,还能不能活着被唤回来。
“我想说什么?魏寻,你听清楚了,我想说你得好好谢谢矜儿,他是在帮你!”
江风掣突然翻脸,与魏寻四目相接。
“我以灵气探过他的身子,想必你也探过,你我皆知晓他是男儿身不假,但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明年又是问道大会,他却时常夜宿在你的房间,寻公子啊——”
江风掣语速渐缓,嘴角划过一丝轻蔑,“你房中结界可是连我与师父都进不去,若无人赶紧在众人眼前正了肖一这男儿之身,只怕再过几年,待你收上一个软糯的小徒弟,人家就该说那是你与我这小徒的孩儿啦!”
仙门百家之中,除了一些心法奇诡的门派需要男女双修,一般山中修炼都是禁欲的。
不能清心寡欲,如何得道成仙——这是连一般老百姓都懂得的道理。
但修仙之人就算不能最终大成,寿数也总还是长于凡人的。
百年间踽踽独行,毕竟也还不是神仙,亲缘单薄的修仙之人再怎么寡七情断六欲,也终还是会寂寞的。
是以几百年间诸多门派男风盛行也不是什么秘密,倒比男女之事还要放的开一些。
只要不是有悖天地伦常,不被抓到最后越雷池一步的证据,万丈红尘中不过有人互相做个伴,大家也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事魏寻也是大概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事会“强行”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想过撇开肖一来代他受过,也想过拦不住肖一会发生什么;他甚至想到过,若是他拦不住师父或者江风掣要取肖一性命,他就掳人逃下山去。
他跟许清衍说的都是实话。
但现在算什么?
江风掣话里话外是要为他撇清关系,可实打实的是要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肖一习惯唤他哥哥不假,却也只是在二人独处的时候,旁人不曾听过。就算那一晚他在情急之中喊了出来,众人的焦点也并不在这上面,事后本来鲜有人提起。
现在江风掣这一提醒,倒不折不扣成了话题。
他是向来偏袒肖一也是事实,山中诸人可能多有耳闻,但还绝没有到江风掣今天口中孩子都要抱出来的地步。
他从来趁夜行事,除了怕给肖一招来妒忌,也是怕有闲言碎语。本来他带肖一回房的事不会有几个人知晓,眼下却再也不是秘密。
他那点谨慎的心思现在众人眼中倒更像是做贼心虚。
肖一宿在他房中一直都是睡在他床上的,可以他的修为睡眠早已无足轻重,即使肖一不在,他也大多只在屏风后面的小踏上打坐。
但关起门来的事情谁又说得清?
就算他肯说,谁又肯信。
有无苟且到底只能是一宗悬案。
况且他还是肖一的师叔,比肖一大了七岁有余。
不尴不尬的年龄差距,不尴不尬的师门关系。
既谈不上近亲血脉或者师徒悖伦那样的天理难容,却又总还是有着一层辈分差距摆在那里。
算不算有悖天地伦常也只能是见仁见智。
魏寻现在才明白,江风掣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既不能让他死了,也不会叫他好过。
殿内阒然一片。
所有人都在等着这段“不齿关系”里的主角发声。
承认也好,反驳也罢,人群总是这样,他们大部分时候并不在意真相,只在意是不是有乐子可图。
但江风掣不同,他只想等着魏寻说话,他等着魏寻像刚带肖一上山时那样跳出来护短,等着魏寻越描越黑。
可谁也没能如愿,打破死寂的声音来自殿外。
“悯怜见过许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