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洋一搓手心,全是汗。
他知道,严明信此刻一定很累,不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他恨自己这双手无用,不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撑住他。
“什么!”
张元洲在部队里称得上温文尔雅,这时却突然扶着耳机大声道:“请重复一遍!”
观测区坐席中一阵骚动,张元洲下达指令:“T1区,全部切换机场雷达,报告情况!”
接收器切换接入源,雷达中出现一个鲜艳的红点。
这么直白的画面,读图再简单不过,不要说君洋了,连他手底下的学员都能看得懂——有不明飞行器!
京飞一个技术大喊了一声:“投出去了!”
“红16部队轰炸了蓝方的机场和机库!”小周一脸震惊,又重复了一遍,“红16部队轰炸了蓝方机场和机库!”
“马上载入机况。”观测中心刹那间沸反盈天,京飞技术人员的电脑连接着奉天空军地面指挥中心的数据链,可以即时获取战机的实时数据,包括载弹和用弹量,“02号机投放了20枚‘熊’式炸弹……正在计算投放点……”
K-2020系列之所以具有超强机动性,其特点之一就是拥有推力强大的发动机,可以短距起飞,因而不用配备太长的跑道,K-2020B自不例外。在这次演习中,蓝方为了行动隐蔽,选择的军用机场面积非常小。
J-100的弹舱完全打开,抛出铺天盖地的“熊”式炸弹。按照这种炸弹的正常填药当量,蓝方选用的这座机场必将被强大的爆破力撕裂成无从抢修的废墟一片。
“跑道……机库……”京飞的技术人员紧盯着屏幕,读出结果,“全部命中!确认摧毁!”
“真的?”所有人热血上头,“他以那么快的速度掠过机场,还没投偏?”
君洋则是心脏嗵嗵狂跳。
“我是红方空军16号部队第一大队,奉命歼灭入侵敌机,”众人耳机中传来红机飞行员字正腔圆的呼叫,“你基地已被摧毁,对抗结束。”
第65章 第 65 章
低空空气密度大,飞行油耗增大,超低空贴海飞行尤甚,严明信这一趟升空历经了空战、摆脱、追击、隐蔽飞行等等,浑身解数都用尽了,返航时油量告罄,没能大摇大摆地飞回去,是基地申请了临时安全走廊,他才险伶伶地落回了机场。
这场对抗的胜负迟迟没有宣布,第一大队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等待。直到严明信着陆5个小时后,演习指挥部才发来消息:16号部队轰炸机场成绩无效。
不算太意外,严明信想。
蓝K-2020B机队的驻扎地虽然个小型野战机场,但在演习预设中也是相对保密的,他之所以能找到机场位置,是因为他意外发现了之前被他击落的那架蓝机。
蓝机“中弹”后退出对抗,脱离了机队,从蓝方的战斗序列中被移除,数据链停止同步,孤身一人改道,沿另一条航线返场。严明信甫一检测到目标,当机立断,关闭雷达和所有通讯,利用海杂波掩护贴海飞行,断断续续地追踪。
K-2020B毕竟不是真正的敌机机型,它和J-100本就同源,配备的雷达更是同出一脉,当蓝K-2020B在巡航高度飞行时,对超低空目标的发现距离大受限制,再加海上风浪越大,海杂波造成的虚警概率就越大,严明信偶尔开启雷达搜寻,暴露的机会就越小。
可同时,浪头越大,他的飞行危险系数也显而易见地水涨船高。
沿途的岸基、海基雷达亲眼目睹了这场难以置信的舍身追击,只不过蓝方在演习中被预设为“敌人”,所以我方观测站一律保持沉默,无人提醒它被跟踪。
严明信就这么一直追到了它老家。
对于结构精密的超音速战斗机而言,“中弹”后不能继续参战,必须立刻退出对抗,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这架蓝机“中弹”后损伤程度究竟几何,是当场爆炸还是足以迫降,又或是能勉强滑回机场,成为了严明信成绩是否有效的争论焦点。
由于现场专家组的加入,分情况讨论格外激烈,业务熟练的技术员当场给出了模型。
裁判席综合考虑,最终决定:无论机陨概率是多少,既然已经宣布蓝机被“击落”,那么严明信尾随它沿特殊航道返场的机会也就不复存在,是以成绩无效。
而蓝机,因返航不慎也被罚警告,当次对抗的成绩作废。
裁判席各打五十大板的判法一经传开,又引起了轩然大波——尽管严明信轰炸机场有违规之嫌,但这场对抗另有蹊跷,蓝方在开场时就率先违反了共识。
众所周知,预警机对高空的探测范围可达800公里,工作时通常远离交火区,而K-2020B的感知范围一般只有200公里。
也就是说,假如K-2020B想打预警机,恐怕还没有搜寻到预警机的位置,它就先四面楚歌自身难保了,即便它一意孤行深入敌阵,勉强发起攻击,对方也有足够的预警时间拦截,硬打根本不可能得逞。
可本次对抗中,红方预警机未到达交战区,先被蓝方“击落”——由于蓝K-2020B机队中有人曾在朱雀港服役,对朱雀港周围雷达位置和监测种类了如指掌,再加他们兵行险招,提前出动,在第一大队到位前预先埋伏好,照面便杀得红方措手不及。
蓝方的解释是:他们是一支“买通了朱雀港内应”的敌机队,提前获得了港口周围的详细情报,包括雷达分布、地形特征、水文条件、气候气象,等等。
纵观世界战争史,无论是严明信暗中尾随散兵游勇,从而找到大部队一举歼灭,还是蓝方买通内应,提前获得详细情报助力突击成功,二者都有据可循,合情合理,可惜演习导演部一般规定,对抗双方只能为己方深化设定,不能为敌方深化设定。
所以,中弹蓝机能否“活着”回到机场,决定权不在第一大队手中,但蓝方提出自己事先买通情报,则有成立的可能。
严明信轰炸机场成绩无效一事已尘埃落定,而这场对抗究竟孰胜孰负,依旧没有定论。
那又是另一番唇枪舌剑了。
外面的世界吵吵闹闹,严明信在宿舍躺了一天一夜。
他不想起床,倒不是因为身体的疲累,甚至对他而言,这种烈度的作战离他身体的极限还远。
他是心里难受。
演习进行了一个月,他们赢了一个月,几乎场场完胜,他习惯了胜利的感觉,是真正的胜不骄。可今天,眼看着友机在显示屏中一个个消失,对他的冲击大过所有胜利的喜悦相加之和。
那种感觉他难以名状,就像失去了血脉相连的一部分,让他难过得说不出话。
当时他在空中不断暗示自己“双方使用的都是演习弹,不光没有杀伤力,连废弃物都符合环保,队友只是提前返场,回去挨骂或等着开饭了”,但当指示灯黯下去的刹那,数据链断开链接,友机看起来还是像真的牺牲了一样。
再加耳机中不断传来轰炸判定,朱雀港一个又一个泊位和码头被摧毁……
他心里难以抑制地不断闪现出某些念头——他的手足兄弟,和他一起出征,在他面前一个个陨落。
再多的胜利也弥补不了牺牲,他从未像这样深切地憧憬过和平,也从未这样急迫地想要彻底消灭敌机,一分一秒都不能多等。
严明信的房门没锁,一拧就开,旅长和队长来探望他。
旅长见面先问:“你的总结什么时候写?”
不想写总结的严明信气若游丝地说道:“不是我不想写,是我真的起不了床。”
林届思笑着说:“真的呀?吃饭的时候你怎么能起来的?”
旅长:“要不让你们队长给你搬个小桌,在床上写?”
严明信虚弱地哼哼两声,转身埋头道:“我想我爸了……”
“少来这一套,啊!你最好祈祷老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不然你落不了好。”旅长一拍腿,叹气道,“不写也行,那我就回去汇报,说你停飞了。”
“嗯?”严明信翻过身,疑道,“等会儿。你不就管我吗?你还要跟谁汇报?”
旅长有权决定让队内飞行员临时停飞,等错误认识清楚了再复飞,政委跟他又是一个鼻孔出气,表决也只是走个程序,用不着说“汇报”这么正式。
林届思笑道:“他刚才还跟你装死呢,咱不告诉他。”
旅长点头:“那咱们走吧。”
“你们是真的烦人!”严明信恶狠狠地说着,盘腿坐起身来,对这二人狼狈为奸的行径深恶痛绝,“感谢组织的慰问,让我感受到春风般的温暖,现在我身体好多了,等会儿就起床去写,行了吧?快点儿说,怎么回事?”
“演习指挥部任命你当特殊行动队的队长,给你拨了人手,你来当一回蓝方。”林届思道,“就按昨天他们的打法,让你挑熟悉的港口打,如果你能赢,蓝方的成绩就算作无效。”
“什么!”严明信闻所未闻,瞪大了眼。
让他面对他的师长、战友、同窗……开火?
蓝方是一支特殊部队,之所以屡屡失败,不是因为他们技不如人,而是作为进攻方,他们不但要和场中的部队对抗,还要和整个国防系统为敌。人家长年累月不舍昼夜地训练,绞尽脑汁地钻研情报,才能仿照着外国战术模拟攻击,打出今天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