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之慎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寂寞地回荡,“确定吗?”
白马关事发,他挖掘潜在敌人“善守者”的计划提前暴露,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笼络民心,他不得不抛出原本为了王位而准备的杀手锏——寻找“战神”后人,接他回家。
他哥哥的名号在民间流传了十几年,直到今日,人们每每提及都仍旧充满尊敬。白马关空袭是赤.裸.裸的军事行动,但只要与“战神”挂钩,再加上他语焉不详的致歉,无论外人看来如何,在国人的眼中都是神圣的。
甚至有些颇具影响力的人向他公开表达了支持之意。
“我的搭档亲自去找了当年港口的工人调查,那艘船不是第一次运人,他们一般按人数收钱,但不排除快到公海的时候会有人乘坐快艇守在那里,再临时‘加仓’。有些太小的孩子可能会被藏在行李里带上船,因为海上有巡逻的舰队,时间紧急,他们来不及检查,就要把人带到里面藏起来。”
“加仓。”人命在偷渡者眼中就像一件货物,甚至一句轻飘飘的话。
之慎又问:“所以,你确定了,是吗?”
“基本确定。”电话那头有些纠结,说道,“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话,那……大王子的儿子可能……并没有回到岸上。”
他说得十分委婉。那一晚有据可查的死亡人数多达300,失踪者或未作登记者只多不少,真实的情况只会更惨烈。
办公室的门有两米多高,这扇门一旦推开,外面便是无尽的权力和荣华。
王宫内外的花红柳绿和莺歌燕舞他早已司空见惯,无论是婀娜曼妙的身体还是位高权重的背景也难以让他对某个女人产生丝毫兴趣。
每当有人挤到他的身边,向他展露自以为最美的笑,他总是忍不住想起他的哥哥——当年哥哥凯旋而归万人空巷时,必定见过更美的人吧。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女人能让他哥哥动心,与之私定终身,他也无从想象他们之间孕育了什么样的孩子,他只知道与拖妻带子相比,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如果想单独偷渡,无论是金钱还是方式上选择都丰富太多。
最后,为了不相干的人,他骄傲的哥哥挤在肮脏逼仄的舱底,葬身污水之中。
一想到哥哥的生命为了这种近乎愚蠢的原因而结束在肮脏的地方,之慎浑身不寒而栗,产生了生理性的恶心,想要干呕。
电话那端不敢出声打扰,也不敢挂断。
隔了很久,他才听到王子开口:“销毁一切资料,永远忘记你刚才说过的话。”
“从这一刻开始,那个叫君洋的就是我哥哥的儿子。”
第30章 第 30 章
奉天军区目前最大的军港,狮子口。
这里是天然深水海湾,港形如其名,避风条件优越,向奉天军区一驱一护一潜共三支大队提供靠泊和后勤支持,且具有一定的作战能力,但由于奉天一带的气候原因,每年冬季这里至少有三个月冰冻期,进港需提前破冰——按照历史经验来看,战时三个月不能随时进港,对于中小型舰队来说尚有调度补给的余地,但对于航母而言,三个月没有稳定的综合保障,无疑是执行作战任务的重大阻碍。
换言之,狮子口很难成为合格的航空母港。
相应的,在现役奉天舰队中,仅有一艘两栖舰雄狮号在这里停泊,勉强算是种轻型航母。由于不具备长距起降跑道,其舰载机型以直升机为主,而作为正式服役近十年的两栖舰母港直属学院,奉天飞行学院的舰载直升机教官应当不在少数。
当亲眼见到狮子口码头不足枯桃港一半大小的泊位时,君洋最后一丝念想也被海风吹断了。
他身在人群之中,却有种与世隔绝之感。
即便他对K-2020的一切如数家珍,但这里连一块能让喷气式飞机起降的海上平台都没有,他想不出被派遣到这里的他还能有何用武之地。
最初的人生转折是山海关给了他希望,他把伯乐当做长辈尊敬,逢年过节孝心备至,把山海关当做家园守护,蛟龙湾头顶的领空他寸步不让,可一夜之间天塌地陷——名为培养更多新人,实为调离一线,卸下他手里的扳机,硬塞给他书卷。
这样明升暗降的提防如恒河沙数,并不新鲜,他重新体会到了十年前的身不由己。
不得不离开的滋味,令人深恶痛绝。
他偶尔也想:早知造化如此弄人,那天在车里有什么可虚与委蛇的呢。
他应该直接抽刀扎在之慎心口,哪怕赔上一条命,谁也别恶心谁。
飞行学院给他安排了单独的宿舍,在同级别待遇中算是相当优厚了,但这和奉天飞行学院的人数较少也有关,照比过去在山海关金身护体风光无限的日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当太阳过了日中渐渐向西移,床上自墙面开始有一小块阴影。他躲在这愈来愈深重宽广的幽暗之中,一阖眼,脑内尽是从前随舰出征,起飞拦截的画面。
来到奉天之后,他行的是朝八晚五的双休工作制,看似时间宽裕,但事实上他并不总有机会午睡。因为学院北侧相距数十公里的山体常常进行爆破作业,每隔一到两天就有一次集中爆破,接下来的两日用于清障、规划、掘进,并且再次填埋,周而复始。
《关于某日爆破的提前通知》层层叠叠,贴满了学院公告栏,旨在提醒师生关闭门窗,尽可能保护人身和财产安全。防护网不可能彻底拦截山体爆破产生的碎石尘土,自北面而来的滚滚扬尘落在纯白的制服上,只要在学院里走上一圈,轻轻一掸,便可掸下一层肉眼可见的尘土。
这样的环境别说容构造精密的军用飞机起降了,就算停在机场都是大难临头。
好在这一切根本不用他操心——机场空空如也,他甚至怀疑机库也是空的。
全是假把式。
就算机库真是空的,这也不稀奇。
在航天卫星侦察能力愈发精密的今天,建立真真假假、有形无实却能随时启用的基地,也算是惑敌的战术之一,区别只在于什么时候启用、有无打算启用罢了,反正能划为军区的用地通常对经济建设影响不大。
学院召开了几次教研会,让新来的教官们对奉天海军航空兵的发展畅谈所想,为了免于害人误己,轮到他时他便浅浅笑笑,说,暂时没什么想法。
他面上挂的是笑,但话里尽是消极不合作的态度。能位及学院上层的一个个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话里有话。顶头的行政领导和组织领导分别找他做思想工作,开口都是:你的心情,我理解。
君洋一听就忍不住笑了。他勾起唇角,舔舔嘴唇,偶尔竟然能舔出细微却硌人的沙粒来。
爆破产生的沙尘不仅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心里,他忍不住狠狠想起永远一尘不染的枯桃舰甲板——回望来路,家门紧闭,这种心情真的有人能理解吗?
领导还说,军人的天职是服从。调动你到哪个岗位,就要在哪个岗位上发光发热。
时光如雨滂沱,倒退十年,那一天的陈参谋拍着他的肩膀,喜忧参半。喜的是他挑选的这个孩子顺利通过了中央指挥学院的保送申请,忧的是君洋的学历在一众天之骄子中看起来实在不够漂亮。
他带君洋去了枯桃港,隔着铁网,指给他看枯桃舰。
时至今日,枯桃港的各项指标仍是行业标杆,无数少年远望一眼便心向往之,更何况当年的君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军港和航母,海浪澎湃,枯桃舰接天连海,威严矗立,众生无敢在其面前造次者。
那一天的他别无他想,只觉得自己是一株生出了根的浮萍,从此有了希望与寄托。他要原地铺开一张地图,认一认自家的领海到底是哪一块,他要把它刻进心里,此生赴汤蹈火也没齿无怨。
又何止是区区发光发热呢。
有人敲响房门,他随手抽了张纸巾在脸上抹了两下,稍作调整。
即便没调整多好也无所谓,生而为人身不由己,一切不过台上木偶大梦一场,他既不在乎这里,又怎么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
然而来人却让他怔立当场。
“教官好!”严明信不怎么严肃地敬了个礼,视线直接越过他肩头,挥了挥手,意思靠边站站。
“……严明信?”君洋侧过身,皱着眉痛苦地闭了一下眼——他被调离一线,原因有口难开,昔日的一切于他而言已暗暗划出乘云行泥之别,再有交集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然而这个人一现身便带着掩不去的光芒万丈,脸上微微沁出的细汗衬得他比从前更加白皙发亮,简直要刺伤人眼。
严明信往屋里每走一步,那难以启齿的隔阂便摧枯拉朽一寸,最终分崩离析,满室生辉。
君洋仿佛能看到屋内一片土崩瓦解,烟尘弥漫。他站在自我隔离的废墟之中未能回神:“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听说的!我来看看你!”严明信很实在,继承了老一辈的传统思想,坚信伙食和住宿是强军的基础,这间宿舍充分符合他“好住”的标准,他眼前一亮,“你一个人住吗?环境可以啊!我们以前教官都不是单人单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