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信察觉到对手难缠,唇齿间不忿地“啧”了一声,谁知这一声触动了君洋身上某个开关,他闻声低低地笑了开来。
那看似收敛,实则不吝掩饰得意的笑声,笑得严明信毛骨悚然。
“你别老在那笑了,你笑得我头皮发麻你知道吗。每一天我醒瞌睡都是从大清早上看到你笑开始的。”严明信想起自己苏醒时的德行就头晕脑胀,“你为什么会去医院?”
上头过后,他想起了农夫与蛇,收低了音量:“不、不有护士吗?怎么还用你看着我?”
君洋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地慢慢答道:“你同事没跟你说,他很忙,根本照顾不过来你么?”
梁三省已经走了,查无此人,无从对证,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严明信:“是吗?”
“我跟你说过吧,1151被调回基地了——你以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最近几天吗?当然不是。‘那件事’之后,我马上就被召回了。”
看着严明信一脸迷茫,君洋对他知情多少已心中有数。证人远走海角天边,剩下的白纸怎么勾画,还不任他为所欲为。
“我在岸上没事干,听说你被送到这来了,就去看看你——换成是你,难道你眼看着战友被击中,会漠不关心吗?我去时正好遇上他。那时候你被转到普通病房,所有人都希望你赶快醒过来,除了电击和针灸外,医生说要把你当做正常人,每天跟你聊天。护士肯定不能跟你聊,而你同事另有公务在身,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跟你聊天呢?”
“我能怎么办?”君洋拍拍自己心口,“摸着良心说,难道明知道有人要帮忙,你能视若无睹,忍住不说一句,‘放心,这里有我’?还是能抬头看天花板,假装没听到?”
每一句话都没毛病,乍一听下来也顺理成章,但严明信还是觉得,有人正在冠冕堂皇之下巧立名目,暗度陈仓。
他问:“那你哭什么呢,兄弟?你千万别生病让人把你送到你们那个医院去,人护士看你都跟看神经病一样,你知道不?”
“我说过,我不会比敌机先落地。”君洋清晰而坚定地强调,随后视线特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意有所指地感慨,“我也不是哭,是同为人类,看到另一个个体正在经历苦难,难免伤怀。不过我很奇怪,你同事是怎么知道的?”
严明信痛心疾首:“那还用问?他看你一个大老爷们哭得惨,哪好意思进去打扰你啊!”
“不可能。”君洋矢口否认,“有人走到门口,我不可能听不到。”
严明信想问问他是不是太自信了?万一是哭得鼻涕堵了耳朵呢?
但看这个人衣冠楚楚的模样,他也着实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为了萍水相逢的人落泪。
他不由得思忖:这个梁三省,是不是天天坐办公室,看电脑把眼睛看坏了。
严明信不解:“我同事跟我聊以前的事也就聊了,你跟我聊什么了?”
君洋轻描淡写:“随便聊聊。”
恐怕不是随便聊聊,严明信想。谁会随便聊着,就把自己搭进去呢?
君洋守口如瓶,他又不能硬撬。
医疗中心在军区外面,离二所可不近。严明信问:“你每天都去吗?”
“基本上是的。”君洋说,“如果有其他事务第二天不能去,我会让护士站通知你同事,他几乎每天都会去看看你。”
严明信魂飞魄散:“你去了一整天都在那?”
君洋微笑:“不全是。”
严明信松了一口气,庆幸某些不堪入目的特殊时刻这个人好歹还知道回避。
车内二人各怀心思,安静了片刻——严明信是刚刚捡回了一点尊严,正在小心翼翼拍着其上的灰尘,他不知道君洋在想什么,只知道反正不会是干闲着。
“自从你醒过来,每一天我都很开心。”君洋打破沉默,缓缓开了腔,“自从你说你梦见过我之后,就更开心了。开心为什么不能笑呢?当一个表里如一的人,承认自己的心情有那么难吗?难道都憋着才对?”
“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兄弟,你可能有点误会了。”严明信说。
谁不想像大英雄一样敢爱敢恨,过跌宕起伏的一生,尽展真本色呢。
可总有些东西是值得且需要人以牺牲为代价去守护的。
脸颊边异样的触感让严明信像是中了蛊,心魔隐隐作祟,他感觉不制止一下快不行了。
“我必须明白地告诉你,我确实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不断地看到你,但在我梦里和我梦里的梦里,我每一天思考的主要问题都是怎么重返岗位,怎么能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提醒我的战友,怎么才能避免战争和伤亡,没有其他的。”这话足以说破他刻意回避的东西,君洋是有心人,只要不装傻,应该听得懂。
“‘思考的主要问题’。也就是说,还有‘次要的问题’。”为了看他更方便一些,君洋干脆倚在车门上,将手支着下巴,洗耳恭听他慷慨激昂,等严明信全部说完,车里回荡的最后一个音符也落下了,他细细品味着话里的破绽。
严明信:“……”
他微笑地问:“你这么胸怀大义,拯救世界就好了,怎么会梦见我?那不是耽误时间了吗?”
“当然是因为你老坐我床边哭啊。”严明信仿佛侦查多年终于找到重要证物的警察,整个案子的谜团都被串联起来迎刃而解,义正言辞道,“你没完没了地跟我说话,我稍微有点儿意识的时候还不都被你截胡了?你老念叨老念叨,那我能不满耳朵都是你吗?”
“不是的。”君洋爽朗地笑了,摇摇头道,“你太小看组织的慰问了,很多人都来看过你。”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细数:“你军校的同学,连队的领导、战友,一拨又一拨。病房里、走廊里,甚至楼底下,到处都是人——这个时候,我就只好暂时离开病房,让出空来了。当时你的主治医生不得不一遍一遍向所有来看你的人介绍病情,一听说医院不保证你能醒过来,大家哭成了一片。”
严明信心里狠狠一颤。一股热流自心口涌起,堵在他的喉头。
他为之而战的人也没有忘记他,不枉费他以命相搏。
君洋替他排除了这个猜测,宣布道:“所以,不是因为我跟你说话。”
对上君洋,严明信稍有松懈就被抢占了高地,他据理力争:“那你还一个劲儿扒拉我了呢,我都听说了。”
说到这里严明信就想不通了:你君洋也是个读过书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电击我都没醒,我能让你小子扒拉醒吗?
“只有我一个人碰你吗?”君洋惊讶地挑了一下眉,“你又不是文物,医院也不是不让摸不让碰的博物馆,你以为别人来探视的时候就不碰你了?最夸张的是你们旅长,好像和你私下关系不错?他以长官的身份命令你立刻起床,当然,你不可能起得来。他怎么都不相信你成植物人了,两只手拉着你硬拽,吓得路过的护士铁盘都摔了,最后是被一群人连哄带骗拉出病房的。”
君洋叹口气道:“他得有四十多岁了吧,在走廊里哭得死去活来,见人就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多小,走路摔倒什么的……”
说着,他话音突然一顿,硬生生地改口,只说道:“没什么了,你也很不容易。”
严明信心里五味陈杂,久久不能开口。
君洋忽然问:“你脸怎么了吗?”
“……”严明信也不明白自己的手怎么就摸上脸来了,食指在早晨那个地方来回地搓,他郁闷道,“还不是你早晨……”
“我怎么了?”君洋略做思索,摸了摸自己的袖子,疑惑地道,“严长官的肌肤这么娇贵?袖口碰一下就把脸碰坏了?”
严明信瞪大了眼:“袖子?”
“不然呢?”君洋发动汽车,将被人遗忘的早餐袋递给他,“帮你敷一下毛巾,也不知道你紧张什么,帮你换衣服擦身上的时候也没见你醒过来啊。”
第16章 第16章
从还原出的图片来看,该干扰机的原型并不算罕见。这种航空器最初由某军事中心研发,先在本国服役了多年,后因全球军用无人机技术提升大势所趋,关键技术逐渐解密,该国不得不榨干它最后一滴利用价值——早在几十年前相关技术还未完全普及之时,就已陆续向多个国家高价出售。
被最后一道技术门槛拦在门外的买家趋之若鹜,谈妥价格纷纷解囊。当然,这些买主将它买回去绝不是为了放着好看的,无人机一到手,他们争分夺秒地拆解研究,并且照猫画虎地开展了模仿和生产,再出售仿制品,以降低成本。
一件屡见不鲜的装备,既没有火力又不能出奇制胜,在军事上的价值寥寥无几,再加它各项制造指标早已不再是秘密,多年来谁家厂商生产了几台,又卖给了谁,早就无人问津。想要在全球数以万计的各大制造公司发布的公开报表中寻找蛛丝马迹,并非易事。
唯一特殊的,是其搭载的既能侦查又能干扰的特用改装,还被炸得灰飞烟灭。
追根溯源寸步难行。严明信和君洋两人俨然成了研究组的编外人员,早出晚归地在研究中心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