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他微不可闻地说。
&
本来她神志清醒,动作敏捷,又有趁手的防身的工具,完全可以轻易将疯子打晕制服,但她一听到砸门的声音就慌了神,吓得四肢僵硬,只想着逃跑。她三步两步跳上床,反手将凳子打碎了窗玻璃,又顾不上漂亮脸庞上被玻璃划出的细小伤口,连滚带爬地从一层的窗口跳了下去,扑进窗户外凄凉的月影里。她在屋里已经提前穿好了鞋,现在全然拔足狂奔,只等着跑到人多些的广场上去请求救援。
她听见疯子在屋里怒骂了几句,也跟着她跳了出来,后面很快传来了跌跌撞撞的追逐声。黑色的树枝对她伸出手来阻挡,脚下不断踢起小石块与散落的枝叶,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往树林的方向奔跑。她急促地穿梭在林中,几次磕磕绊绊险些摔倒。她听见黑暗里自己恐惧绝望的喘气声,忽然眼前一片波光粼粼,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到了湖边。没有武器,孤身一人,在一个手持凶器疯女人的追逐下跑到了湖边,正如上次——
&
莘西娅头上带了一只浅蓝色小发夹,形状是细细长长的一个抽象蝴蝶结。沈霁青解释说这是他用饭卡里剩下的钱从单位的商店换的,他们的饭卡每月由单位统一充费,如果用不完的话每个月也得清零。他还说这种塑料树脂质量很好,等莘西娅长大了也能戴。
但只有他知道这是莘西娅最常用的发夹。
他仔细拿起来看过了,形状,纹理,都一模一样。那段时间她不怎么捯饬自己的头发,就常常只用这个发夹去把额前的头发夹起来,即使这样也看起来很好看。
在她自杀前。
&
黛安娜浑身的血都冷了。
不能被杀死,这是她唯一的念头。她捂住嘴巴,尽可能冷静下来,不要发出过大的呼吸声。疯子的脚步声不停,越来越近,又顿住了,像是在寻找。在她寻找着的时候,黛安娜已经悄悄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到了树林最靠近河堤的部分,把身体隐藏在灌木之间。她屏住呼吸等待着,一秒,再一秒。
疯子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蹒跚着走出树林。在夜色下,她的身形只剩下一个剪影,那影子并不高大,反而似乎和黛安娜自己差不多高矮。这认知给了她勇气,令她在来不及过多思量的同时飞奔而出,冲着左顾右盼着的疯子的背狠狠推了一把。疯子的身子有着和她凶恶外表不相符的轻飘飘的重量,瘦骨嶙峋,只一下就踉跄着倒进了湖中。
她听见搅动的水声。
&
孩子舒适地躺在床上,尚未长开的面孔上一派天真:“我要问月亮,什么时候可以和妈妈一起坐飞机。”
女人烦躁的声音:“要是提前了两年就好了,要是那时候我就想到……”
从手机里传出来的,清澈温柔的歌声:“我问月亮:你还会要我吗?”
陌生男人的冰冷的声音:“孩子,别看你妈妈,你自己回答。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冷湾?”
青年茫然的质问:“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碎了屏幕的手机在唱歌:“月亮说……”
女人怜悯而肯定的总结:“而你,我的儿子,你是个没什么追求的、有社交障碍的同性恋者。”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讲述:“……觉得它代表了幸福,所以我也给我的女儿,起名叫月亮。”
许多人一起说话的杂音渐渐散去,只余下宛转悠扬的乐声。
“你还会要我吗?”
“我没有同情可怜的……”
“我没有同情可怜的习惯。”
&
黛安娜一击得手,很快瘫软在地,半天才攒起力量爬起来,手脚并用着爬到河堤上向下望去,看见疯子脸朝下躺在湖面上,已经不动了。她的脏兮兮的,结成一团的黑头发像水草一样在水面上浮动着,浑身惨白,已经死了。黛安娜看着尸体,难以控制地小声抽泣起来。
这不是她的错,是疯子要先杀她的。
&
“程姜?”
&
她后退着离开湖边,腿一软摔倒在地上,很快失去了知觉。
&
有人在低声喊他。程姜尽力睁开眼睛,第一眼就望见窗户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月光,但定睛一看,却仍然极暗,一点人影都投不出来。一只手碰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他回过头去。
离他很近的地方有一张忽明忽暗的脸,是沈霁青。
☆、chapter 51
沈霁青蹲在他面前,两人的脸相距不足十五公分。
借着窗外不知是路灯还是月亮的光晕,程姜可以看见他下巴清晰的轮廓,然而因为角度问题,他看不见沈霁青的眼睛。
他试着坐起来,但自肩膀和脖颈相交处传来一阵酸痛。沈霁青扶在他肩膀上的手撑了他一把,他才得以坐直。
“我怎么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真。
“你睡着了。”
“是的。” 他呓语着皱起眉头,用手去揉酸痛的后颈和肩膀。
“你睡着了,在沙发上。”
程姜茫然地看着他。
“现在是凌晨五点,”沈霁青很耐心地对他解释,“你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的电脑半开着放在茶几上,屏幕已经自己暗下去了,旁边是还剩下一点底的水杯。他穿着平时在家里穿的家居衣,身子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歪斜在沙发靠背上,怪不得醒来后不舒服。
“我忘记要上楼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起夜的时候发现你房间门关着。一般你进去睡觉前会留门。”
“这样。”程姜不太有精神地说,“观察得真细啊。”
沈霁青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坐在他旁边。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只是并肩坐着,沉默地看向对面电视机的位置,从黑色的屏幕上映出来两个非常模糊的小极了的人影,就像是用很老的相机照完后裱起来的,画质过低的全家福相框。窗外万籁俱寂,连风刮过树枝的声音都微不可闻,许久才忽然有一只鸟在叫。
鸟鸣四声一度,声音清亮,每度过后只几秒就是下一度,大概是这一带叫起来最像是在唱歌的调子。他知道四声杜鹃只有在天快亮了的时候才叫得最频繁。
“你不回去睡觉吗?”
程姜仿佛无知无觉地盯着前方。
“程姜?”
青年仿佛突然被从梦中惊醒,转过头来。
“我……缓一下,腿还有点麻。你不回去睡觉吗?”
“我待会儿再说。”沈霁青回答,“醒都醒了,干脆欣赏欣赏黎明时分之美,顺便确认一下你不会继续在客厅里睡过去。你刚刚在想什么?”
程姜看了他一会儿,才像是梦呓一样慢慢地说:
“我在想,多奇怪啊。我们坐在客厅里。”
“啊?”
但是没有回应。
程姜垂着眼睛,里面好像原始人的洞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遥远的东西,把他也带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起初沈霁青以为他又坐着睡着,犹豫许久,心里并不忍心直接把他叫醒。他当然有其他选项,但任由程姜继续在沙发上一直坐着睡到早晨听起来也似乎不怎么道德。
他可以在补把他叫醒的前提下帮助他重新回到卧室里吗?
想想并无不妥,但怎么实施是个问题。再说,之后他该做什么呢?要是程姜中途忽然清醒过来,他们中谁会觉得更尴尬,谁会觉得更羞愧?
沈霁青转过头,看向窗外。
四声杜鹃的叫声又响起来了。
*
孩子趴在窗户边,看楼下有车灯破开夜幕缓缓驶过,是他熟悉的车型。
不一会儿,玄关处就传来人声与脚步响,是沈自唯和柳江茵回来了。他每天都这么趴着看,对此沈自唯大为不悦,觉得他成天在发呆浪费时间,但柳江茵说等秋天他上了小学就好了。
出于一些原因,他和亲生的父亲关系不怎么亲近,反而和继母的关系好一点。柳江茵在沈自唯的公司上班,有时候会早回来,有时候两人一起回。依着他先前的经验,当两人一起回家的时候他最好敬而远之,因此并没有出屋,只是开了门,坐在楼梯最上面那个楼下不容易看见的一块地方,听着下面的说话声。
他被发现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二楼是他的地盘。
孩子喜欢坐在那里听楼下的动静。他确实喜欢。
沈自唯的钢琴弹得极好,几乎已经达到了专业水平。在妈妈和柳江茵之间的空白里,孩子经常在夜里惊醒。他在更小的时候就独自一人睡在楼上的房间里,又不敢下楼,只能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等他稍稍大了一点,他才知道那些夜半惊醒他的声音并非来自于吃人的怪物,而只是他父亲。
沈自唯在夜里怒吼,用拳头砸墙,但在更多数的时候,他近乎于癫狂地弹着钢琴。
孩子听熟悉了很多曲子。
有些曲子原本很好听,但经沈自唯的手一弹,便也压抑阴暗起来。沈自唯的琴声像是魔咒,咒里慢慢承载着怨气和恨意。恨谁呢,是妈妈吗?孩子不清楚。他为什么要那么恨妈妈?但是他不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