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茵怕见人。她从不在有外人的时候出来。
女人穿宽大的马卡龙蓝色睡裙。裙摆下面接了一截蕾丝,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背部凸起的蝴蝶骨和身体的枯瘦的曲线,像学校美术教室里悬挂的那种画得比例很奇怪的石膏素描,又让他联想起教室里自习课上放过的一场电影中的裸女背影。
片子是励志片,男教师播放前大概也没有自己看过,结果到这一个镜头的时候全班都在起哄捂眼睛。只有他没有反应,甚至还在镜头出现的那几秒平静地观察那一块身体,只觉得女演员体态还算优美。
孩子今年十一岁,差几个月就快到十二岁了。
他上学上得早,这时候已经是初中一年级学生,或多或少也因为各种渠道偶尔见过一点□□相关的图片之类,但他自己都没有什么感觉。
女性的身体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奇特的,没有生命的。
或许是因为它们会让他联想起柳江茵。
然后他开始感觉到难以描述的感觉,像是吃那种口感很奇怪但还是很喜欢的樱桃硬糖一样。他喜欢观察同桌每节课最先拿出的那根笔的规律,特意选和同桌一样的午餐,并给他讲题。
他花了很久才觉得这样不是很正常,可是什么是正常的呢?他的家是畸形的:沈自唯是不正常的,柳江茵是不正常的,他也是。
他也是不正常的。
柳江茵听到了他回来,便转过身来。
她照例问他今天怎么样,在学校开心不开心。她要他走近些,方便她伸出手来,沿着他的额角到下巴亲昵地来回摩挲。他不能躲,不然她又该发脾气,说他举止粗鲁,没有教养。这些话他尚且能忍受,但等她不依不饶地哭起来,他就重新可怜起她来,不得不花上令他心力交瘁的时间去一遍遍把错误归咎于自己,安慰她。
就像此时,他一动也不敢动,只能不明显地缩了一下。
他也不敢胡乱说话:和柳江茵说话和穿过长满荒草的雷区一样,需要小心翼翼。他要避开自己不能说的内容,也不能停顿得太久。这是自从柳江茵辞掉工作闭门不出后,他和柳江茵几年来总结的相处之道。
眼见着她脸色沉了下来,孩子已经开始慌乱。
学校乐团里的事情是决不能和她提起的,但除此之外,今天还有什么呢?他慌不择路起来,只能说在学校很开心,月考成绩下来了。
他一说完就后悔了。但女人追问着,他只能继续说:他的物理和数学是满分。
女人问,那其他的呢?
孩子说他的英语没考好,阅读理解上出了岔子。可是我的成绩在班里也能排到前……
女人让他把书包放下,把里面的东西给她看看。她翻了几下,先翻到物理卷子,漫不经心地蹙着眉头。
怎么现在的卷子都这么简单?一点难度都没有啊。
后面这道大题很难的,全班只有两个人做对了。
难?这算什么难的,勉强中等偏上而已。算了,也没什么可看的。给我看看英语卷子。
孩子不作声地把本来特意放在最上面的数学和物理卷子折好放在一边,把她要看的给她。她一下就翻到他出错频繁的那一部分。
天哪,不是我说你,这种故事在我读书那会儿……
女人没说下去,只是叹气。她叹了好几声,嘴角却是上弯的,姿势是一种扭曲的窃喜。
她说在她读书那会儿这种题出现得不多,但一出现大家就特别高兴,因为全是送分来的。出错?出错的都是那群来学校却不好好学习的杂碎。
她说着又往前翻了翻,兴奋地一挑眉毛。怎么前面的填空还错了,这么简单的单词都不会?
不是不会,妈妈。是我粗心了。
我比你懂得多多了,沈霁青。根本不存在粗心,只有不会。你说,你是不是不会?这么……顶多是小学二年级难度的单词,你怎么不会?你有什么用?她的小腿笔直笔直地往前伸着,她的拖鞋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于是她的脚开始在桌子下面摸索着寻找,从他自己的鞋子旁边舔舐过去,凉飕飕的,软体爬行动物的触感……
我没有不会,我只是粗心了。
你就是不会。怎么,你连这种小事都要压我一头?你还在怪我不让你去乐团训练的事吗,那还不是为了你好?天知道你们每周浪费那么多时间叽叽喳喳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可是你不听我的,你还是去——好心当做驴肝肺!真叫我这颗心透凉透凉的。还好我今天和学校打电话了,你居然瞒着我。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还在偷偷地去?我和学校打电话了。我说我们家情况特殊,我的儿子必须每天准时回家,因为我病了,我时时刻刻需要他。我说你们理解吧?假如他比他该到家的时间晚上一分钟,我不怕闹到大门口去,要他们好看!
她把卷子一推,一圈圈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恹恹地说:你看,我又头痛起来了。给我端杯水来,没眼力见的……
孩子默不作声地去端水。学校的事情不用担心,他想,他已经妥协了好几步,直从大提琴首席的位子上自请退下来,音乐老师还惋惜了一阵。她对他保证会给他留一个位子,只要他在家里好好练习。
水有点烫手,但他并没有感觉到,竟然还以为柳江茵的每日娱乐到此就要结束了。
*
雨半夜就停了。沈霁青守到半夜,断断续续坐在程姜床脚靠墙睡过去几次,好在小女孩到早晨就基本上退了烧,虽然体温还悬在标准温度上面一点,但基本上可以宣告没事儿了。
美中不足的是,她睡死了后把玩具熊压在身下,而玩偶上的布边勾在了外面,所以夜里不知怎么回事就给扯开了一个小口子。
程姜承诺尽快帮她补好。
不过反观程姜,他的身体素质可能还没他两岁的女儿强,因为他到早上的时候反而烧了起来,只好请假。莘西娅还没好利索,有待观察,于是沈霁青也替她请了假。虽然他和莘西娅的关系从法律上毫无关系,但这不妨碍他的手机号出现在她的家庭紧急联系人列表里。
程姜作为病号不好进厨房,沈霁青就凑合着熬了一锅粥。
他不太会配比例,只觉得粥应该稀一点,就抓了一点米配着三碗水,结果煮出来的粥不像是给需要悉心照料的伤员,反而像是给杨白劳的。
好在没人有精力去在乎这个,程姜还反过来安慰了他几句:
“生着病反而想喝点汤汤水水的。……你是不是要迟到了?赶紧上班去吧,说不定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也该好了。”
沈霁青把这句安慰揣在兜里装了一天,心里却一直不□□稳。不出他所料,等他一回家上楼,就看见程姜仍然带着一身有气无力的病气半坐在儿童床前,一只手支着下颚给女孩头上敷冰毛巾。
“又烧起来了。”他小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其实很好奇,到目前为止,你们是怎么看待柳江茵这个角色的。
愿意分享一下看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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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54
程姜以前其实并不常生病,因此这一次大肆发作。
他站起来的时间一到半分钟就头晕,必须回到床上继续躺着。他颤颤巍巍补好了玩具小熊,又发现因为莘西娅在高烧的时候不离手地抱着它,以至于上面留下了不少汗印和异味,只能先放到洗衣机里,等周末的时候一起再洗干净。
因为闹病的原因,他这几天变得嗜睡,只是睡也睡不踏实。
酣然深眠之处由乱梦把守着,他自己势单力薄,突破不过去;加上供他闯关的时间有时限,每隔一小会儿就有一次“突击检查”,能过得去才是奇怪。
而且程姜不是家里唯一一个病号。
莘西娅每天清晨退烧,早上和正常的时候还全然一样,一到下午就开始精神萎靡,到晚上7点前后温度正式回升。
他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白天也不敢让她正常上学去,只好也把她留在家里。这么一来情况就有点尴尬:作为成年人的程姜昏昏欲睡,小孩却直到晚上都是行动自由的,且因为年龄偏幼需要时时照料。
沈霁青提过要不临时请人来看顾着,程姜死活不肯。
他宁可搬到一楼的沙发上休息,用路障把楼梯堵上,再给自己调好了那种不手动关上就响不停的闹铃,每一刻钟都把自己拽起来一次。
每入睡十五分钟就被迫起来做饭或查看孩子的情况,这种事听起来就非常不人道,但对于程姜来讲其实没什么。就算给他一整晚去安静地睡觉,他也自知安生不下来,因为他往往一闭眼就做梦,醒来后对做了什么梦毫无记忆,只感觉到是个精疲力尽的噩梦。
噩梦被断成一截一截的,约十分钟暂停一次,让他睡着比强撑着醒着还难受。
不过沈霁青只知道他从楼上搬下来休息,对闹钟和噩梦的事情一无所知。
程姜只受了两三天这种无妄的精神折磨,立刻开始消瘦起来了。他体重本来就偏轻,后来悄悄把电子秤翻出来一确认,发现自己这两天愣是把体重里的零头给睡掉了,并且还有继续往下掉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