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老头的女儿死了。
就这一句话,他从中午听到时开始翻来覆去地想,只有偶尔心思全在其他事情上的时候才会暂时忘却。但在大部分时间,这句话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循环,难以驱逐。猫老头的女儿死了。他按住自己的手腕,感受脉搏跳动的频率,像是被调成最快的节拍器。他强迫自己用力呼吸。猫老头的女儿死了。
猫老头和新墙那边的他自己差不多年纪。一段模糊的生活记忆,既是过去也是未来。过去接轨现在,现在又接轨未来,假如莘西娅正常长大……
他想起老人站在院子里时说过的话:“我二十六岁起就一个人带着她,上哪儿都带着……”
以及:“她最喜欢的猫……我好不容易保护下来的。”
猫老头穿着旧式的中式衬衫,瘦骨伶仃的肩膀在打颤。他依稀看见他身上有自己的影子。所有人都是不幸的,他知道。没有人能得天独厚地避开所有苦痛,他也知道。
而最可怕的不是这个。
最可怕的是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为何走上了绝路。他甚至思考过是不是他人唆使的,但又觉得不可能。无知无觉的东西是最可怕的……他没有别处去归罪,最后的源头只能回到自己。可到底是哪一点压垮了她?那些以S去海岸为背景,虚虚实实的记忆又回来了。
“我以前有过很多不现实的念头。”她说,“我小的时候,还会对自己说你有苦衷,我幻想……”
“我出生的那一刻,你是爱我的吗?”
“我现在不相信你了。你说你要重新来过,就是翻了篇吗?”
“是你先不要我的。”
“我不会跟你走了。”
帮帮我吧,莘西娅说。帮你什么?
我恨他不会来。
程姜时常幻想着自己那天跑回去,跑上楼梯,问一问她到底在想什么。问一句不会伤害到他,但也许她会活下来。活过十六岁,不再重复她在另一个时空的命运。但她也可能死在十七岁,二十岁,三十岁。人都是要死的。车祸,溺水,急病,谋杀,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这世上的死人还少吗?
他感觉到沈霁青放下了电脑,慢慢挪到他旁边,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背。
“你还好吗?”
一时间程姜感到沈霁青打开了一个开关。他什么都想说,但所有话涌到喉咙口,只有一句可以先出来,而更多的只能压在后面,怎样都说不出口。他的手在死命地攥着身下的沙发布,被另一只手抓住,抚平。莘西娅早就死了。他害死过他女儿。
“霁青,”他耳语,“你知道吗?毛逸先生的女儿死了。二十八岁,死在产房里。他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chapter 41
沈霁青没有问他为什么如此在意猫老头的女儿,也没有质疑他反应过度的其他表现。他只是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看着他,听着他。等他无话可说,再过来把沙发上的褶皱抹平,拍拍他的背。
“你去睡吧,晚上的时候,人们容易想得太多,太远,太复杂,反而吓坏了自己……”
程姜顺从地走了。
然而那天晚上久违的失眠又去而复返,密密地包裹着他,像一张网。他透过网格往外看,窗台上是聚成暗色光团的沉沉的月光,在网格的影响下又像是被撕裂成一片一片。
他的思绪在月色下像海绵一样开始膨胀肿大,却正好被罩在他身上的网兜住,复而压回他身体里,强迫他想。一刻不停地想。
新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冷湾呢?
冷湾是圆的。荒诞的梦中之语,忽然变得有理有据有实际了。走出了新墙,走不出冷湾——新墙像一颗药,和着水咽进喉腔里,给他去改变生活的希望,却毫不掩饰它的副作用。没有使用说明的药,已经几乎隔断了他对于服药前的大部分记忆,只剩下一些最刺人的碎片。
他不再记得他那时每天做什么工作,认识什么人,居住的房子在什么位置。
他甚至开始觉得冷湾是一个比他以往认知里还要加倍不可理喻的地方:在如今这个飞速发展的社会里,那样一个落后、无知、停滞的乌托邦白日梦怎么可能安居一隅近一个世纪呢?
程姜听说有很多速效药,可以减缓身体的痛苦,却造成头脑上的混乱。他觉得新墙是这样一颗药。这类药只能减缓身体的痛苦,但等药效过去,只剩下真实与混乱,更加痛不欲生。
冷湾医院给他开过一张单子。
又一张,第三张。
他把三张单子叠在一起,折起来,和他咳出的血一起放在下水道里冲走了。医生说他的肺病可能传染,所以他不让她碰他的东西。
莘西娅?
也许有一天,他从梦境中醒过来,发现她不见了。她活到十六岁,在本该用药物自杀的那一天死于他因:一场自行车车祸,一次跌落楼梯的意外……在他正沉浸在以为自己改变了往昔的虚假的幸福中时。药效过去,他发现一切的本质都没有改变。今天是一次警告:楼梯就在那里,她可以从最上面一阶绊倒,而周围没有一个人拉她。她跌断自己的脖子,悄无声息地死去,就像在新墙另一边一样。
不然世界上千千万万个痛苦的人,凭什么让他,一个活到最后已经算不成个“人”的角色得到弥补的机会?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同样的命如草芥,同样的自欺欺人。
她在似笑非笑地问:你说你要重新来过,就是翻了篇吗?
他真的离开冷湾了吗?
不要想了。胡思乱想对你没有好处。
想点别的。什么东西都行,想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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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广场上游荡。周围行人神色匆匆,她孤零零地走着,被抛弃在了世界之外。没有人看得见她,她也不熟悉这个世界。她所了解的唯独只有那一扇门,但没人为她开。
日落的时候,广场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个年老的术士。在她停在他的摊子前面时,他叫住她:姑娘,请留步。
她惊讶回头。先生,你看的见我?
术士笑了:我不仅看得见你,我还知道你。
女人问他,那我是谁?
术士摊开一张发黄的报纸,把上面的新闻只给她看。你叫黛安娜,是镇里纺织工厂的女工,上周末被发现浮尸于树林后面的小湖里。是一个年轻的小孩发现的,他大哭大喊着奔回家里,湖边很快围满了人。你妹妹也在,披着黑衣哭天抢地,但谁也不知道这件悲惨的事儿是怎么发生的。
黛安娜说,可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术士说,大概是因为你死得太过突然、惊恐吧。你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并不是溺死的。你胸口插了一把刀,从前胸插到后背,是断了气后被抛尸在湖里的,还是在湖里被当胸一击?谁也说不清楚。
黛安娜问,是过路的强盗做的吗?
术士摇头。杀人犯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除了鉴定出捅刀的手是左手。镇里已经炸了锅,人人都在忧心忡忡,警察立刻排查了所有惯用左手的人,但人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姑娘,你这个案子,已经成了悬案啦。
黛安娜忧心忡忡地说,那我随后该怎么办呀?
术士说,我叫住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我也不忍心看漂亮小姑娘的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我可以让你回到你死前的那个夜晚,而随后,你可以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去躲避你上一次没有躲过的厄运。
黛安娜感谢他,说我一定珍惜这个机会。谢谢你先生,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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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月故给他打电话的频率不高,也没什么规律,内容也往往千篇一律,几分钟就能结束。
自从他们重逢,母子两人就维持着一种架在亲密与疏远之间的刻意关系,打电话打到最后也往往相对无言。
程姜会把他们每次打电话的时间记下来。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程月故主动来电,但每次他发现两人上一次的通话日期已经相隔一个月的时候,也会给她打回去。他们就维持着这种时间上的默契长达一年多。昨天晚上本来是正好一个月后的那天,但他因为白天的种种事情没能想起来。
因为前所未有的严重失眠,他一夜未睡,后来干脆爬起来呆坐在窗口看天从黑变亮,于是到了早上格外困倦。等他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
妈妈昨天在等他的电话吗?
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下,因为电话已经接通了。
他们往往没什么好聊的。
程月故一句一句讲她住的房子后面的小鸟,以及她最近总要参加的各种酒会。她讲沈自唯给她定做的一条天青色晚礼服裙,颜色是她自己要求挑的,算是一众颜色里最合适的,但四十多岁的人,穿上去还是像老黄瓜刷绿漆,别扭得很。其他人都说好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
她讲完话就换程姜讲。专业翻译证书已经考下来了,工作兼职一切顺利,正在规划转职。程玥?程玥很好。要和她说两句话吗?
每次他们自觉无话可说的时候,就会把莘西娅推出来,让她以童音稚语来让通话时间的数字显得好看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