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昏昏沉沉的。
冷湾是极其古怪的国家。一切居民都还持有他们本国的国籍,当地出生的婴儿办理的也都是“暂时护照”,放在外面就是无国籍人士。无论来自哪里,只要进入冷湾,就被无条件接纳为它的一份子。但它同时也极度封闭,与其宽松的接纳度相反的则是极其严格繁琐的出境手续。
因为任何人一旦离开冷湾,就永远不能再回头了。
冷湾没有机场,于是他们先坐船前往邻近的爱尔兰。船的声音巨大,载着他们一船不归客缓缓驶离熟悉的海岸线。座位离窗很远,等船开起来,程姜只感到带腥味的风从脸两边刮过,却看不到他们到底在驶向何处。
或许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在想:外面是什么样子?
座位仿佛向前倾斜过来,又扑地荡回去,空气也暖烘烘地发腥。
天色已经一片漆黑,船上没有点灯,人人昏昏欲睡。颠簸了一阵,忽然一声刺耳的长鸣,脚下平稳了。周围的人纷纷都站了起来,人流推着程姜方向不明地走了一阵,原来是到了。他不敢去和别人一起挤着取行李,只能等到靠后。有人递给他一张小纸片,他忽忽悠悠走进一条亮得刺眼的小通道,再上了另一辆没有窗户的车,被在一块空地上放下。
他对于下面要走的路毫无头绪,只能盲目地跟着其他几个和他一同下车的人走。他好像一生都在这样走,走了几步,眼睛又猛地一闭,因为前面太亮了。
程姜做梦一样,发现自己站在巨大的明亮大厅里。
他愣愣地站着,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自己此时已经置身都柏林机场,于是快步走起来,每经过一个牌子都停下来仔细看一看。又随着人流被截住几次盘问检查后,他终于到达了候机厅。
都柏林的机场和冷湾的任何一处地方都截然不同,程姜有点不敢想象机场之外又是什么样子——他方才紧张得要命,丝毫没有精力去看一看周遭。
随后登机。
他们从未坐过飞机。一起飞,莘西娅就一反常态地大哭起来,声音尖利得几乎刺耳。婴儿的哭声在机舱里突兀至极,大家都探头过来看孩子为什么哭得这么惨。最后还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乘务员解决了问题。
窗都关了,看不出天是黑是白。程姜睡眠极浅,总在半梦半醒间被飞机里哪位乘客的什么动静惊醒,然后重新睡过去。
天色转暗,他仿佛在飞机上又待了半辈子。
最后一次被亮起的灯照醒后,机长终于通知说已经抵达目的地,飞机开始准备降落。旁边的乘客开了窗,于是程姜也扭头看向窗外,静静等着。天仍然黑着,但远远向下望去,黑暗里一片灯火通明。金红色的灯火汇成无数井字流散至他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周围流光溢彩,星星点点的白色光圈遍地。
我们到底出来了,程姜看着镜子想。是死是活,永远都不回去了。
他的出生地,莘西娅的埋葬地。
见证过他一生不幸的,冷湾。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受有小孩喔。
小女孩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chapter 3
程姜短暂的脆弱只持续了五分钟。
他又拿水过了一把脸,感觉自己精神了一点,再回头去看莘西娅。比起他自己,经过车途劳顿的婴儿更应该冲洗干净以免生病。他沿着浴室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只能不情不愿地探头出去找沈霁青求助。
程姜把女孩抱起来,走进昏暗的客厅,试探着往二楼张望。走到楼梯底下,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数了十下。
再数一次。
他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试图从黑暗的楼梯道上辨别出人影,前前后后数了有一百多个数。
最后一遍。
这回他刚数到9,就不知怎么回事被发现了。只听上面传来人声:
“怎么了?”
“我想借东西。”程姜心里松了口气,“请问你的家中有没有一些不经常使用的塑料盆,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
“塑料盆?”
“嗯。”
“我替你看看。”
沈霁青的声音消失了。
不一会儿,一团黑影沿着楼梯下来,把寒凉的塑料柄递在程姜手里。他低声道谢,很快回到有热水的温暖房间里。程姜调了最热的水,放完后又觉得有点烫,只能先放在一边晾着。
他用温水绞了那条莘西娅专用的小毛巾,先给她擦了脸和耳朵。他又试了试盆里的水温。
“你还记得玛利亚吗?”程姜突然说,“玛利亚卡尼?”
他一边讲话,一边闭上眼睛。他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放进水里。
“我们的女房东。还记得她吗?你上二年级的时候起,我们在她家里住了三年。她不太喜欢你,也不太喜欢我,但全靠她给我们钱。不然我的肺病没法治,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
他把婴儿浴皂涂满她全身,估摸着假如节省着用,这一小块还能对付两三次。
“她说权当捐款,不用还钱,但该还的还是要还的。代价好大,是不是?玛利亚其实很善良,只不过坚信我们这种人是用来施舍的。所以她对我们越高高在上,态度越坏,我心里越好受。不然……”
莘西娅在水里动来动去,手在他的毛衣上乱抓,弄得到处湿哒哒的,他也任由她抓着,专心给她冲洗干净。莘西娅洗澡时总要抓什么东西。
“现在又是这样。”程姜声音很小,微微发着抖,“这次收留我们的是沈霁青,他人很好,但他没有义务收留我们,你知道吧?我还是有点……”
他没说自己在想什么,而是闭口不言了。
随后是安静的水声。
等到一切结束,他飞快地用婴儿浴巾将莘西娅包住,给她擦身。接下来他涂护肤油,围上尿片,穿上干净衣服。最后把她抱到厨房,准备给她温一点水喝。电磁炉旁已经站了个人影,程姜眨眨眼睛,半天才确定不是自己因为困倦而产生幻觉,而沈霁青确确实实正站在那里。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安静地在一边等着。
*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霁青回过头,看见了程姜灯光下的脸。
程姜的母亲——他父亲的第三任妻子——有一种令人毛发倒竖的凌厉的美,且一看就是既因为这份美吃过苦、也会利用它去给自己赚甜头的那种女人。程姜遗传了她五官的七八分,然而她身上动人心魄的地方到他这里却拐了弯,被一层道不明的雾气笼罩住。仍然很漂亮,但已经彻底无害了。
对着这样一张面孔,任谁也要心生一点怜爱了。沈霁青温声问:
“要喝水?”
程姜点头。
沈霁青背过身去,把水分别倒在两只消毒过的杯子里。程姜在他身后小声地喃喃自语:
“本来应该用开水给她冲点奶粉的,但那需要晾太长时间了。”
“我再烧点水。”沈霁青轻巧地说,“你们先喝这个。”
程姜对他又点点头。这时他注意到婴儿身上衣服的颜色已经换了,但大人还穿着从机场回来的那一身。那孩子蓝色的眼睛睁着,不哭也不笑,带着婴儿特有的奇异的严肃,又好像是在审视他。
沈霁青同她对视。
与此同时,程姜开始一只手抱着她艰难地清洗奶瓶,后者则乖巧而沉默地抓住他的领子,看着他把奶瓶里的水沥干,在厨房水池前的窗台上摆成一排。沈霁青问:
“叫什么名字?”
“叫程玥,”程姜愣了一下后回答,“王字旁加上月亮的月。小名叫莘西娅。”
“小名是什么?”
“莘西娅。”他特意放慢了说,“C-y-n-t-h-i-a.”
“很少见的名字。”
他们的对话终止了一下,但随后又接上了,因为程姜指甲深深掐住婴儿的衣角,开始磕磕绊绊地自己往下解释了起来。
“莘西娅的意思也是月亮。”
沈霁青挑了挑眉,表示他在听,于是程姜继续:
“我小的时候,我母亲经常唱的一首歌叫 ‘我问月亮’。既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是她在飞机上听到的。她只看得懂翻译过来的名字,认为这首歌的曲调很好听,也很适合哄小孩。我很喜欢它,觉得这是一首很幸福的歌,所以我给我女儿也起名叫月亮。”
“是经常唱的曲子啊。好名字。”
“谢谢。”
莘西娅似乎很清醒,不肯再睡觉。程姜苦恼地看着她,又转而问:
“你不去睡觉吗?今天来接我们辛苦了。”
沈霁青侧脸对着他,脸上表情在暗光下很不清楚,好像没有五官。许久他又转脸过来,笑着说:
“没事,我偶尔失眠。”
程姜也笑了,是小心翼翼的那种笑。
“谢谢你。”他又说了一遍,他这晚上净说谢谢了。客厅里的光很柔和,照在程姜父女身上,让沈霁青忽然感到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氛围,似乎客厅本身变成了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就是这氛围让他一反常态地留了下来,继续听程姜讲话。他大概是平时不常说话的那种人,语句连在一起很晦涩,有点结结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