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声音继续下沉。
【那是一个奇异的夜晚。我每次回想的时候,一帧一帧的画面都是相互断开的……我记得风呼啸过屋顶吹过树梢的簌簌声,只有厨房亮着灯的黑暗的房子,还有一个高个子的,影子一样的女孩。我在梦游,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环绕着,像是难过又像是恐惧。每次回想起来,我都无法入睡。】
少女的声音忽地急转直下成□□一般的哀求:
【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拉我一把,只要你说你想要我留下——我就可以活。】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但那又不只是难过。那是……可我们都已经是死人了。】
少女凄切的声音仿佛漂浮在空中。
【只要你一句话……】
两人相互关联的、像是对话又不完全相互回应的交流到此为止。
*
现在程姜听出来了:那对话像是舞台对白。内容熟悉,甚至他还隐隐觉得它们,甚至包括出现在最开始的童谣,都出自他自己。
他吗?
为什么要写这些?
只是戏剧对白而已,程姜对自己说,但难以控制地觉得胸口一阵阵钝痛,甚至伴随着微弱的乐声,几乎泫然泪下。他像是在林中迷路的人,跌跌撞撞地踩上了一张隐形在落叶间的网。当他被兜住而挂在半空的时候,他感受到的并非是恐惧而是困惑。他触摸编织成网的绳线,得知网的名字叫“愧疚”。
程姜手指在门上软绵绵地摩挲着,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什么弄湿了。
他低下头去,却惊骇地发现从门缝里正流出深色的水。无色的印记沿着他的衣角向上攀爬,细细地渗进他衣衫中,皮肤里,一圈圈舔|舐他,啃食他,折磨他。
开门。
他听见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想说话,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开门!
莘西娅?
雨还在下着。程姜痛苦地弓起身体,慢慢地别开脸,滑落下去。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呼吸着的人,而楼下的窗户好像在放大、逼近,他甚至可以看见被雨珠模糊了的窗外景,像在世界之外罩上了一层薄膜。
路灯的微光凝成闪闪发亮的光点,好像一个个圆圆的小月亮。月亮……
程姜猛地睁开了眼睛。
*
他骤然从幻梦坠落现实,一时分不清自己的所在,只被眼前炸开的一朵荧黄光团晃得睁不开眼,许久才分辨出是车前窗玻璃外来自街灯的光晕。他精疲力尽地坐在位子上,靠一根安全带勉强维持坐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味,外面是轰然的雨声。他膝盖上沉甸甸的。
程姜放下挡眼的手,涣散的瞳孔慢慢聚合。
他目光笔直向前,落在了驾驶位上的人影身侧。男人一言不发地坐在静止的车中,眼睛看着窗外,不知已经等待多久了。
“沈……”
程姜歉意地开口,然而喉咙干涩不已,发出的声音又钝又哑。前面的男人身子动了动,缓缓侧过脸来。车里没有开灯,那人的脸便像是被打上了一块阴影。影子微移,又排列组合成一个温和疏离的微笑。
“你醒了?”男人说,嘴角友善地向上弯着,“我们到了。”
☆、chapter 2
沈霁青。
这是男人的名字,程姜想起来了。
他张了张嘴,顿了一两秒,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沈霁青已经从副驾驶上抽出一把伞,一推门下了车。
程姜如梦初醒,也解了安全带,空出一只手去推车门。
他另一只手里紧紧抱着一团柔软的小东西,是个女婴。动作慢了一拍,车门被率先从外面打开了。
沈霁青站在车门边,礼节性地对他伸出手。
程姜抬起头来。
他年纪轻轻的,却长了一双死者的眼睛。不是说他气质多么阴沉,但确实缺乏鲜活劲儿,而且显得怯生生的——他看人的时候如同是一个苍白的亡灵,嘴唇翕动着,像在祈求着问能不能被接受回到人间来。
“谢谢。”程姜声音很轻地说。
他下了车才感到铺天盖地的冷意,不由得把怀里的女孩紧紧扣在胸口,慢慢转过身去。车库很狭窄,正正好盛下沈霁青的蓝黑色轿车,角落里还停了一辆浅蓝漆自行车。开着的车库门外挂着雨幕,程姜正看着那边发呆,沈霁青已经开了后备箱,他赶紧上前帮忙把行李提出来。
“走吧。”沈霁青笑道,“你手里不方便,我替你拎着。”
程姜还没来得及拒绝,男人就把旧箱子的拉手用力拽起来,另一手撑开了一把黑伞。他们走进雨中,程姜回过头,看着车库门被遥控着向下合拢。
伞不大,为了避免淋雨,他下意识地往旁边凑了凑。黑伞之下似乎形成了密闭的空间,程姜胸口里窒息着,又悄悄地看了两眼旁边的男人。身材高大,却瘦极了,好像撑起整个人的只有一把骨头。黑沉沉的头发与眉毛,脸颊消瘦,因此显得颧骨突出,带着一点怪怪的赏心悦目。
这是他未来的房东,他母亲新丈夫的儿子,一个好心的陌生人。双方都云里雾里,对彼此一无所知。
程姜这边在偷看,沈霁青似有所感,边走边随口问:
“你们是从哪里过来的来着?都柏林?”
“冷湾。”
“那是美国?”沈霁青思索片刻,“Cold Bay”
“不是的。冷湾是单独的国家,Democracy Republic of Levory. 非常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边境外无法和外面通电子讯号。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是吗。”沈霁青低头看看,又换了个问题,“小女孩多大了?”
“3个半月。”
“亲戚家的孩子?”
程姜停顿一下,“亲生女儿。”
”啊。”对方小小地惊讶片刻,“那你……看起来倒是很年轻。我还以为要比我小好几岁呢。”
“我看上去很年轻?”
“顶多二十二三吧?这还是往大里说的。你长得像高中学生。”
程姜沉默片刻,“我上个月刚二十一岁。”
沈霁青的表情更奇怪了。
“二十一岁。……真小,我已经快三十了。”他弯着嘴角,轻巧地从窘迫的场面里抽离,“在机场里一直没认出你们来,抱歉。等了很久吗?”
程姜虽然只和他相处了一小会儿,但已经清楚了他的习惯:这个人几乎就没有不在笑的时候。他自己分不出虚情假意,但总归感激,连忙回答: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晚点了。而且你也——你也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沈霁青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程阿姨没给我发照片呢?”
他管他父亲的妻子叫“程阿姨”。程姜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至少这样说明他不必管沈霁青的父亲叫“爸爸”。
“因为她没有我的照片。”程姜抿了抿嘴唇,“我的长相也没有什么鲜明的特点,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不一定记得了。”
他说话时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规划语法上,因为冷湾通用英文,而他从来没这么长句地跟外人讲过中文。沈霁青听罢,没问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母子两人怎么可能连对方照片都没有的问题,只善意地说:
“你和程阿姨长得很像。”
“是这样吗?”
“细看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来,小心台阶。”
他们穿过一条黑暗的小径,停在了又一片路灯前。程姜仰起头,看着面前的复式小楼。他接过伞和行李,看着沈霁青取钥匙开门,又摸索着开灯。
“进来吧。”
沈霁青给程姜安排了一层的卧室,所以只简单带他看了一圈一楼的设施装潢,允许他需要的时候使用。玄关前面一点是相对着的卧室和卫生间,之后是连着开放式厨房的客厅。客厅靠窗处有一架黑色天鹅绒罩着的钢琴,绒布上用别针歪歪扭扭别了两排钥匙扣,一眼看去,像是各国买来的小纪念商品。从客厅侧着伸展出一条楼梯通向二楼,上面灯关着。楼梯后面的位置还有一个小储藏室。
沈霁青说:
“你们从都柏林坐飞机过来几个小时,累不累?还是早点冲澡睡觉,正好迎接新年。啊——再过两个小时就要新年了。新年快乐!”
程姜抬头一看挂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再把眼睛里的水光揉去。他真心实意地说:
“谢谢你,也祝你新年快乐。”
沈霁青很快也走了。
他上了二楼后,程姜才真切地感觉到了身处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卫生间很大,减去洗手池、洗衣机、马桶、一个大概是用来洗墩布的小矮池子和一个白色五斗柜以外,淋浴头下面还有相当宽敞的空间。在他往水池里放水洗手的时候,总觉得连镶着着蓝白马赛克瓷砖的墙壁都能反出回音来。
女孩已经醒来,坐在五斗柜上发出婴儿特有的奇特声音,摇晃着手。她睁开眼睛,里面的眼珠竟然是浅蓝色的。
程姜洗了手,悄声说:
“莘西娅。”
她还不会说话,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程姜欲言又止。他嘴角是笑着的,但十指却用力按住弯弯的嘴角,肩膀剧烈颤抖起来。他放下手,细瘦的手腕撑在水池边沿,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论从什么角度看,他都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丝毫不像个父亲。镜子里的年轻人睁着脆弱惶恐的眼睛,好像做梦一样,又回到了开离冷湾的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