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枪,夏尔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和维克托刚认识的时候。不管有没有把他压在墙上,维克托的态度从来不客气;但事实上,维克托那时候的想法八成是在死之前找最后一个乐子——一个把身家性命都压上去的豪赌!
简直没人比这家伙更会拉仇恨值了,尤其是在本来意图并不是那样的时候。
但事实证明,维克托放手一搏,赌对了。他押对了宝,无论是在事业还是情场。高风险伴随着高收益,现在的情形很好地印证了这句话。
想到维克托在美国时都能一脚踩上河谷里钻石的狗屎运,夏尔嘴角翘了翘,自己都没察觉。若不是这些都属于维克托不欲张扬的范围,恐怕巴黎人就能往拉菲特这个姓氏的神机妙算上再添一重神秘面纱了吧?
但无论是空白汇票还是钻石河谷,都已经过去。现在面临着第三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危险,他们两人一起。如若成功,就是用三年奋斗换得至少二十年的精彩;如若失败……不,没有失败,只有成功!
夏尔掂着手里因为上满了膛而颇有些重量的枪,郑重其事地重新别回腰里。就连亚当斯都已经替他考虑到了性命问题,他当然更不可能怠慢。虽说他们胜券在握,但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更不能掉以轻心!
和夏尔、维克托等人的稳步推进策略相比,现在的保王派可谓是热锅上的蚂蚁。鲸吞蚕食,当然是前者更容易察觉;共和派的风格向来是前者,如今却变做后者。这太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以至于注意到时,已成燎原之势。
“这样下去,我们就都要完了。”
阿图瓦伯爵这么说的时候,是在自家宅邸的客厅里。在场的人没几个,但维莱尔伯爵、孔代亲王这样的老面孔都在,可见会议性质。
“陛下在内阁有大动作。”维莱尔伯爵道,眉头紧锁,“您也知道,那个夏尔·葛朗台成了财政大臣。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他还顺利地解决了美国那一票子事情;更别提早前不列颠了。这一定会让陛下感觉,他们比我们更值得倚靠。”
这个更值得倚靠,意义很明显——不会推翻国王的统治,同时还保证舒舒服服地养着国王;就算部分权力下放,也在国王的忍受范围内。
阿图瓦伯爵哼了一声,十分不屑。路易十八基于形势和身体考虑的最佳对策,在他眼里都是软弱的表现。
既然是国王,就不必对任何人低头!
这点坚持,他从未变过。
“重点在于,英国人的态度影响到了局势,”他愤愤道,“若不是英国横插一脚,我不信梅特涅不会强迫哥哥让步!”虽说保王派自己也有势力,但他们的势力明显比不过外国联合施压啊!
从知道国外压力这点来说,阿图瓦伯爵还不算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但是他的出发点已经偏离了大众趋势,注定被时代所抛弃;不管再做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
可他依旧没有意识到这点;这就注定了他的悲剧命运。
“说得没错。他们想扶持腓力?”孔代亲王冷声道,“要不是……哪里轮得到他们?”他语调愤恨,显然从来没有从丧子之恨里摆脱。
阿图瓦伯爵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但是他没说出口的是,就算他儿子全活着,在最坏的情况下也没大用;因为在那时,他肯定被人铲除了,那些人绝不可能拥立他的儿子登上王位。
这么说起来,剩一个也许是个好事,至少不会内斗、后顾之忧也会变少。
但这种自嘲、亦或者说是苦中作乐的念头,只在阿图瓦伯爵的脑袋里幸存了一秒不到就被扼杀了。他不允许自己那么想,这从某方面来说是一种软弱。而他不需要软弱。
“不能让他们这么下去,”这么想着的阿图瓦伯爵重新开了口,语气恢复到了惯常的强硬,“我们得做点什么。”他说道,视线扫过几张神色不一的脸。
这回,维莱尔伯爵没有立刻发表意见。在一阵子沉默后,他低声开口:“又是一个热月。”
话很简单,但几个人立即警觉起来。因为那是他们最不想回忆的一段时期,是他们从云端跌落的悲剧生活的开端。
“走了雅各宾,还有拿破仑。”孔代亲王一字一句道。这回他不仅仅是愤恨了,是恨到能同归于尽的程度。
阿图瓦伯爵没搭理拿破仑的话茬。拿破仑已经死了,他对此欢欣鼓舞,并且不想再浪费时间在死人上;拿破仑还有后代流亡外国,他当然也要处理掉,但那是以后的事情。“有前一个样本就够了。”
维莱尔伯爵猛地看向自己主子。说起雅各宾派,罗伯斯庇尔等人上台才一年,就被一齐送上了断头台。从现下的情形来说,他们不可能也这么做;因为维克托等人的手段并不激进,兼顾各方利益还算平衡。
“只有马拉。”他蠕动嘴唇,用只有几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只有马拉。”
马拉的下场是被刺杀,在座诸人都知道。且不说在药浴中被一刀刺中心脏能不能复制,他们至少可以用最后的力量干掉对方的头领。这样一来,群龙无首,其他人也会陷入恐惧阴影而人心惶惶……
这不是什么光彩手段;但是,面对被彻底扳倒的危险,也顾不上什么光彩了。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阿图瓦伯爵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他刚才说的话不是发出谋杀指令、而只是谈论天气。“这不是在讨论,或者是在征求意见。”
全场静默,有一瞬间落针可闻。人人都在思考这事,并且努力不让脸上的表情显示出脑中思维齿轮的运转情况。
这绝不是堂皇手段,成功暂且不说,万一失败怎么办?那就会把自己往死亡深渊再推两步,而他们现在已经很靠近了!
从另一方面再想,正因为距离死亡深渊很近,所以他们再不反击,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掉下去了……
“重点是,谁?”维莱尔伯爵低声征询所有人的意见。他脸色变幻了一小阵子,现在已经下定了决心。
几人面面相觑。擒贼先擒王,他们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但中产共和派们学聪明了,不仅方式相对温和,行动也相对低调。要确定哪个是头儿,说起来还真不容易。
就像是夏尔,他高调出任财政大臣,但想也知道带头的不是他——夏尔平时都忙着挣钱、只是此次例外而已。再比如说古维翁-圣西尔侯爵元帅,这可是个刺儿头,想偷袭得手绝不容易,还得想想他手下的大批军队……
“那些人里,每年有一大半时间在巴黎、并且身居高位,符合这样条件的人很多?”阿图瓦伯爵不直接说出口,只这么反问。
几人目光落到桌面上摊放开的、令他们怒火中烧的报纸上,立刻悟了——
可不就是那个人嘛?
话说回来,维克托的消息一向精准灵通,因为没过几天,夏尔就在杜乐丽宫里听到了路易十八的亲口承认。
“要知道,我一开始就不想让艾利去伦敦。”国王一边搅动着咖啡一边说,同时还在陶醉地嗅略焦的迷人香味,“那会毁坏我们的制度,指向的是我们全体的末日。幸而,”他瞅了瞅夏尔,目光慈爱,“我们还能扳回来。”
夏尔点头。“您说得对。”
就算他也必须得承认,路易十八不仅是贵族中把形势看得最清楚的人,在所有人中的眼光排名也高居不下!就算没有儿子可以继承王位,路易十八依旧能让自己享受一个最好的晚年!
国王放下咖啡勺,把桌面上将德卡兹公爵调回巴黎、并任内政大臣的谕令递给夏尔。“你等下离开时把这个带给阿尔芒(黎塞留公爵的名字),也就免得我的传令官跑一趟了。”
“乐意之至,陛下。”夏尔接过道。然后他们又闲聊了几句,他就告辞出宫了。
从杜乐丽宫出来,向南走不远,再拐弯经过塞纳河的桥梁,就到了议会所在的波旁宫。毫无疑问,在夏尔拿出任命之后,一群人都沸腾了。但夏尔没参与他们的讨论,转身出了门,打算去和维克托确认下一步行动。
正式谕令已经下达,德卡兹公爵走马上任也就是这些天的事。基本部署已经快要落实完全,最晚圣诞之前,就能让路易十八下诏改去王位继承人。当然,这事不能他们提,得借其他人的口提出来,才比较保险。不知道维克托在这方面安排了谁,难道还是梯也尔吗……
就在夏尔坐在马车车厢里思考这些的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声轰。马儿受了惊,扬蹄长嘶,整个马车都剧烈摇晃起来。
“不好意思,少爷,”安托万大声道,“这只是个意外,我已经抓紧马缰;大概什么店的货物倒了……”
夏尔在这动静里磕到头,好容易稳定住自己的身体——期间那声音又响了一次——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失色。那哪里是货物倒地,分明是——
“枪声?”他飞快地撩开车帘,钻到前座,把自家仆人手里的马缰和马鞭都抢了过来,用力抽了下去,“快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