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出了方向,声响来源正是弗里利埃路。那上面有中央银行,也就是——
维克托!
马儿先受了惊,又吃了疼,低着头一股脑儿往前冲。街边的奶酪蔬果什么的被带飞了一地狼藉,行人纷纷惊叫着闪避,被自家少爷挤到后面的安托万直着嗓子吼让大家让开(虽然他不知道夏尔在做什么,但他知道少爷做的一定是有道理的)——
但夏尔也顾不上看、也顾不上思考。他心中有个很坏的预感,他但愿那预感不会成真,他但愿他还来得及——
刚才他们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就差一小段路。这会儿一路猛冲,很快就要到达不说,后头也跟上了几个巡逻士兵。夏尔管不上后面,一手扔掉马缰,摸上了腰间的枪,同时飞快地观察中央银行附近——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看见有人倒在银行外头的石阶上。那人是如此熟悉,以至于他根本不用花时间辨认……
不,这不可能!
夏尔狂乱地想。维克托不可能真的被……
还没等他想下去,他就注意到了街对面的可疑人士。那人没有蒙面,夏尔之前也并不认识,但他手里还冒着青烟的枪说明了一切。那人似乎还想再补一枪,但这头突然而起的骚乱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几乎是想也不想,夏尔立刻拉动保险栓,瞄准扣扳机一气呵成。对方站在那里,但他还在狂奔的马车上,并不容易射中。所以他一枪发出,根本不给对方反应机会,砰砰砰地全射了出去,然后反手抓住安托万一起跳下马车。
这一系列动作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安托万滚到半人来高的广告牌后时还没回过神。而在周围的人都被狂奔的马车和连续的枪声惊得到处乱跑尖叫时,夏尔已经摸出了准备好的备用子弹,刷刷地重新上好膛,猫着腰在屏障后准备再次开枪。
不过,后头追马车的巡警也终于赶了上来。相比于距离越拉越大的马车,他们显然更容易注意到密集的枪声。夏尔之前贴着街侧滚下来,他们没看见也料想不到(在那种情况下跳车简直是要自己半条命的节奏),注意力都被躺在地上的人吸引走了。
“我们去看看,”一个巡警对另一个道,“这俩人怎么回事?”
“死人啦!”不知是谁这么一声尖叫,本已经作鸟兽散的人群又往外退了一大圈。
夏尔心一沉,小心探出半个头。然后他就看见,就算有几个人围着,也能从脚间缝隙看到一具死气沉沉的身体。因为那人已经被翻了过来,胸前一片全是湿淋淋的血迹。
“还有呼吸,但肯定救不活了。”看起来是头头的巡警蹲下试了试那人的鼻下,这么下结论。“看看另一个……”
“感谢你们的速度,我还没死真是个奇迹。”
听到熟悉的、略带刻薄的声音,夏尔马上一跃而起——当然之前没忘记把枪重新塞进腰包里。“维克托!”
维克托原本半卧在石阶上,这时已经捂着肩膀坐了起来。他刚出门时没察觉,被人一枪射中了右肩膀。不至于致命,但他马上反应过来扑倒,成功躲开了第二枪。
可这时情势已经很糟糕,就在他飞速思考用左手反击的成功概率时,他听见了那阵由远而近的喧哗,心道天要助我。再等到他认出肇事马车是谁的时,他就已经能确定,他没事了——
“我该感谢你,”维克托按着自己肩膀的指缝里不断溢出鲜血,竟然还笑得很灿烂,“要不是你一开始手下留情,现在我就没机会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了!”
夏尔现下只想把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嘴堵上,用一种非常的方式。但他深吸了口气,只大声向吓傻了的仆人道:“还等什么?找医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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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之后。
从乾隆时就开始享受一港通商待遇的广州,港口可谓繁忙。作为全清朝唯一一个拥有对外六条航线、每年上缴国库逾百万两白银、有“天子南库”之称的地方,其拥挤繁荣,自不在话下。
远远地,几乘官轿鱼贯而来,行人纷纷让路。
“大人,到了,请下轿。”
为首的官员缓缓探头,踩在垫脚石上走了下来。从他的锦鸡补服和红色涅玻璃顶戴上,很容易能看出他的品级。
“总督大人来了!”边上围观的百姓一下子生出了敬畏心。“这是有什么大事?”
他们口中的两广总督阮元没搭理这种议论。他走了几步,率先登上已经准备好的木台。木台临海对河,如果有船只进港,第一时间就能看见。
随行官员跟在他后面登了上去。此时除去港中停泊船只,其余水面空荡荡的。阮元眺望过后,一语不发。
“大人……”看这情形,广东巡抚陈中孚稍前一步道,“京中来信也不过一月,那洋人真有如此之快?”
“他们新型船只可为我们船只的三倍甚至五倍之多,这事在朝中已广为传之,人人好奇不已。”阮元声音不大,但很沉静,“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曹大人为我故交,言此事需小心谨慎。”
陈中孚一时静默,再开口时声音也低了。“听闻那洋人竟会汉话?”他道,“那一封国书,竟精到于让今上点头应予?最常往来之英吉利国,也未得如此厚待。”
“倒算是有些诚心。古往今来未有其事,今上圣心如何,我等自然尚未可知。”阮元沉吟。
“属下听闻,近日厦门港外有鸦片烟船游弋。”陈中孚听着上司不愿直接表态,便点明了这点。
阮元回以严厉一眼。“此事自有吏、兵二部酌定失察鸦片烟条例。递之国书于私下经营,如何能比?今其从广州登岸,我等各司其职便可。”
陈中孚闭了嘴。
其实这么担忧——两广福建毒害已现——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又在闭关锁国状态下积累了不少对外国人的恶感,加起来自然是不太欢迎外国使团。
但他又想,阮大人说得没错,运鸦片的都是偷偷摸摸,敢在来之前就给皇帝打招呼的绝不敢做这件事。他们只要奉命将使团送上京,后头的事情就该京中那些大人操心了。其实圣上感兴趣也是自然,因为坚船利炮,该是国之重器……
许是他们时间掐得正好,不过多久,远处隐隐出现了一排小黑点。
“真来了!”阮元精神一震,“我们下去!”
远处,船上的人也已经看到了港口的灯塔。
“伯爵阁下,我们就要到了。”瞭望台上的哨兵一溜烟儿地下来报告在甲板上的夏尔。
夏尔点头,下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戒指。
那次刺杀未遂之后,他们这派抓住这点,大做文章。因为不用想都知道,维克托死了到底对谁有好处。国王偏向他们,民心也偏向他们,这事闹得大了,保王派自然得承受后果——眼睁睁地把王储之位拱手让出,眼睁睁地看见自己遭到软禁——
策划中的刺杀没有给保王派带来预想中的起死回生,却成为了他们自己的催命符!君主专制的墓志铭,在刺杀失败的那一刻就已经写下!
国内阻力消失,国际关系也相对温和,他终于能闲下来,专注于工厂扩建和国际航线的开发。
往北,与英国的合作关系已经确定,另一方向则延至圣彼得堡;往南,连通红海与地中海的航道正在谋划中;往西,大西洋上的船只愈发密集快速;而现在,他正坐船向东,那个在欧洲人印象中遍地黄金的国土、对他而言则是永远故乡的地方……
夏尔正沉思,偏头就看见维克托也上到了甲板。“怎么?”他微微挑眉,“书看完了?”
维克托闻言,顿时苦了一张脸。叫他学英语拉丁文也就罢了,方块字是什么语言系统啊,太难了好吗!但这话绝不能说,他顾左右而言他:“我听见他们说快靠岸了,就出来看看。”
“小心肩膀。”夏尔也不纠结这问题,温声提醒。现下医术不比未来,枪伤实在需要好好保养。
维克托观察夏尔神色,确信自家爱人心情不错,不由得也愉悦起来。尤其在他发现,夏尔终于戴上了那只戒指时。“你不是嫌它太大太闪吗?”他走过去,借着斗篷的掩护,抓住夏尔的手。
“谁让你把它做成了一个那么大的皇冠?”夏尔差点没瞪他,但手没抽开,“就算是陛下看见了,也会起疑的吧?”指环也就罢了,上头镶嵌的、精工打磨的钻石足有一百二十八颗,是打算闪瞎谁呢?
“所以出来正好可以戴着。”维克托点头,对此表示相当满意——谁让他家夏尔已经把生意做到了全世界呢?当然必须是皇冠,象征日不落商业帝国!“也许可以给东方皇帝长长见识?”他开玩笑,“反正你不是说,他绝不可能离开他的国家吗?那肯定不会传回国内。”
要不是周围都是自己人,夏尔一定叫维克托谨言慎行。不过作为警告,他用力地捏了一下维克托的手指。
但这大概被维克托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他更用力地握回去,紧到能察觉彼此的心跳。海风掠起一丝衣角,钻石璀璨的光芒从两人手间折射而出,一刻胜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