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一时间没回答,因为他正在心里揣摩对方这样做的用意。
米歇尔是真的改变了主意,还是只是在开头时委婉客气几句而已?
但谈话刚刚开头,他还没从对方的言语和姿态里获得足够做出判断的信息。所以他在米歇尔对面的扶手椅里坐了下来,背稍稍往后靠。“您实在太客气了,”他笑道,“其实对我来说,只要有您这句话,就已经足够。而且话再说回来,这件事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成功,也有您的份儿,对吗?”
“您这么说,可真是太折煞我了。”米歇尔笑容依旧。其实他们对客套话都刀枪不入,但为了面子着想,就该这么表达。“其实我还为您准备了礼物。不过上车太匆忙,我不小心落在了巴黎。为此我得特意向您请罪,并且请求您慷慨的原谅。”
夏尔小幅度摆手。“那正好可以免了,”他道,“能让您送出手的一定是大礼。我收到以后,岂不是还需要给您回赠一份、以表谢意?以我们的关系,有必要这么麻烦吗?”
米歇尔从善如流地点头。“如果您觉得不必要,那就会是您所希望的那样。”他一边说一边点头,“您果然坚持着您的风格,一如既往。”
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米歇尔在心里松了口气。他原本悬着一颗心,就怕维克托已经把他之前做的事情告诉了夏尔;可以夏尔现在的表现,完全不像是知道。
这真是太好了!
他对维克托个性的预料完全没错!以前,他对维克托那种带着点唯我独尊的性格嗤之以鼻;但现在,他万分感激对方有这么个毛病——
因为只有这样,他那个釜底抽薪的计划才有希望成功!若是夏尔态度转变,他就不用指望能翻身了!
“您今天,”夏尔略微察觉了这种微妙转变,“应该不仅仅想和我说前头的那件事吧?”
“当然不。”米歇尔马上回答,脊背挺直,显现出自己绝对认真郑重的态度。“我今天来,是想和您确认一下——美洲方面的事务代理,您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吗?”
吓?米歇尔想去美国?
就算夏尔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可能,他也没想到是这一种。
因为这提议完全不是米歇尔的惯常风格!现在的美洲,也就美国一个勉强算可以,其他地区都还乱得很(争夺殖民地归属以及独立运动此起彼伏),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
说浑水好摸鱼吧,没错;但浑水同样也很难保证自身安全啊!
若不是无处可去、又或者不得不去,欧洲这头少有人主动去那里的。就算现在情况好了点,想要背井离乡的人依旧是少数。
很明显,以米歇尔的地位,完全不需要出此下策。他在法国国内已经打下了相当厚实的基础,为什么非得抛下已经得到的一切、再到美洲重新开始?又不是闲的没事做!
“如果您说的是专门负责这块儿的人选,暂时还没有。”夏尔回答,有些沉吟,“但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对这些感兴趣了?”明明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候,米歇尔都没表现出他想离开法国啊?一丝一毫都没有!
“您可以当作是美国使团访问给我带来的灵感。”米歇尔道。“我想您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夏尔眯起眼睛。既然米歇尔这么说,那就肯定不是美国使团的到访让对方做了这种决定,亦或者美国使团不是全部原因。“一点点吧……您不介意说得再详细些?”
“既然这样,我可不可以先列举一下一个可靠的代理会给您带来的好处?”米歇尔征询道,看见夏尔点头后才继续说:“第一点,原材料价格便宜,并且质量优良。如若不是这样,您一开始也不会选择去那里订购棉花。
“第二点,则是您现在的时间安排。我的意思是,担任财政大臣是一个光荣又艰巨的任务,没有人比您更能胜任;但就算是您,也不能把一个人分成三个用、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完美妥帖。
“还有最后一点。您预备建立一支能在欧洲和美洲之间快速来回的船队,初衷可能是为了运输自己的货物。但同时,还有其他许多人,也指望着能搭上您的顺风船。和那么多人讨价还价,岂非又是一项大工程?”
夏尔依旧注视着米歇尔。“您说的这些,我都不能否认。”他食指小幅度地敲击着光滑的木制把手,“但这一切都有个最基本的前提,”他尾音上扬,“您刚才自己已经提过了。”
他打算和美国人长期做生意,没错;他时间不够用、从来忙不过来,也没错;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依旧没错!综合起来,他当然需要一个人来帮他总理对美事务,尤其在对美事务刚刚开了个头、后续只会越做越大的情况下。
但一切的一切,前提的前提,就是这个代理人必须可靠!
米歇尔这么说,难道是在暗示彻底投靠到他麾下?别人这么说也就罢了;这种野心勃勃的人,真的可以相信吗?别到时候反插他一刀,那就不好玩了!
“我明白您的顾虑。”米歇尔显然也知道问题在哪里。虽然他前两年就和夏尔搭上了线,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的确没他口头上说的那样值得信任。“但我相信,没有人比我更适合美国。”他自信道,“因为我和他们是一类人!”
一类人?同样的野心勃勃吗?那倒还真是没错。
“这种事情,嘴上说着不算,只有时间才能证明。”夏尔拐弯抹角地回答。
的确,他不怀疑米歇尔的能力;但有时候人太聪明了,想法就会太多,对他这种东家一点好处都没有,尤其在隔着一个大西洋的情况下。天高皇帝远,他不可能跟在米歇尔后头来回法美,那怎么知道对方会不会暗地里动手脚?
“我明白。”米歇尔又点了点头。“您是不是想知道,促使我做出这种决定的真正原因?毕竟,如果没有一个有力的理由,我这么做就是在犯蠢?”
“您果然清楚这点。”夏尔也没避讳,直接承认了。“动机是做判断的重要标准之一。您说美国人的到访使您产生了那种构想;而我得说,如果美国人真有您说的那样有诱惑力,早在英国人来的时候您就该做出这种决断了!”
“那如果您知道我准备用来说服您答应的理由,您一定会觉得我已经疯了。”米歇尔这么说,但笑容却很泰然。
“愿闻其详。”夏尔从善如流地接道。一开始时,米歇尔已经付出了两百五十万法郎做合伙资金;现在,对方还能拿出更有价值的筹码?
米歇尔微微往前倾身,压低声音。“这事我希望只告诉您。也只有您,能让我做出这种决定。”他一字一句地道:“如果您愿意信任我,那么,前三年的收支,亏了算我的,赚了算您的!”
这下,就算是夏尔,眉毛也忍不住高高地扬了起来。
开玩笑,他做的生意哪里有赔的?
那也就是说,米歇尔愿意给他白干三年?
天上从不会掉馅饼,所以其中到底怎么回事?
“您果然疯了。”夏尔下了个结论,并且开始趋向于另一种猜想。“又或者,我该询问您,您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做了些什么?而且很可能是无法挽回的错误——至少您自己那么认为?”
米歇尔笑出了声。他笑得太厉害,以至于都要笑出了眼泪。“您果然足够敏锐。”他这么说着站起身,“但我对此没什么话要说。如果一定要提的话,只有两句。”他盯着夏尔,“第一句,只有一个人能让我吃两次亏,还是大的。第二句,您需要的、最强有力的理由,等我离开法国之后,自有人送到您府上。”
把这些说完之后,米歇尔径直离开,只留下一句极其简短的晚安。夏尔依旧在他的扶手椅里,觉得这整件事都跑脱了——
谁能告诉他,米歇尔到底做了什么?
第133章
虽然夏尔有想法去和维克托核对这整件事——因为他估计米歇尔做的事情维克托已经知道了——但鉴于维克托这次留在巴黎,他只能等回去再问。
不过话再说回来,他同时觉得,米歇尔肯定是掐准了时间告诉他,为的就是不让他和维克托通气。
这么想一想,米歇尔的动机就显得更可疑了。
幸而夏尔并不着急下决定。就算米歇尔提出要给他白干三年,他也不一定非要接受嘛!他从来都不是贪小便宜的人;至少等他弄清楚了这整件事再说!
所以,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夏尔就忙着和美国人打交道,其他一切事务都暂时抛开。所幸亚当斯的态度差不多就能代表整个考察团的态度——使团里,无论是南方派还是北方派,都恰好能在跨国合作里获取巨额利益,少见地达成了一致意见。
一切事务都顺利推进,两国在沙隆就签订完了合约。
“没有人会和自己过不去,”在登上通向法国中部港口拉罗谢尔的火车时,亚当斯这么对夏尔说,“预祝我们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