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充容入宫之后受了很精心的照料。孕妇总是比较奇怪,脾气阴晴不定,某日她执意要与皇帝游湖,皇帝因要接见西突厥使臣,没空与她玩,便令她自己去了。
当日傍晚,宫中忽然响起一阵惊呼,武充容落水了!
武充容与孩子一起没有了。宫中许多人都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宿命感,唯有皇帝真切地伤心了两日。幸好他还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嫔妃能安慰他千疮百孔的心灵。
武充容的生与死不过是这偌大禁宫中不起眼的小水花,与她一起死去的小皇子倒是颇让人惋惜,然而再惋惜都没有用。死去的人,是听不见活人的惋惜的。
此时已是显庆三年,武媚娘算着日子,还有两年,就满十年了,她离开殿下就有十年了。人一生当中能有多少十年?她今年已有三十六岁,从十四岁那年入宫,已过去二十二年。不知不觉,她们已相识二十余载,光阴真如白驹过隙,恍然之间便已半生。
这二十二年的漫长岁月中,有十二年,她是侍奉先帝的,八年有余她是皇帝的妻妾,陪伴殿下的只有其中短短的不到两年的时光,但这短短的两年,与她一生而言,是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前十二年,她逐步靠近殿下。那时她只是这宫中千万宫婢中的一个,现在想一想,也不知那时是从何而来的勇气,就敢追求她只配仰视的公主殿下。真是恍然若梦,带着那时苑囿之中花开的甜味。
武媚娘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总爱回忆当初了,不知殿下是不是也这样,她们隔得这样远,但她总觉得殿下就在她的身旁。
朝廷当中形势良好,武媚娘略有些急进起来,大刀阔斧地排除异己,简拔新人。皇帝每三日上朝一次,总觉得朝中站位似乎不断在变,有一些大臣忽然就不见了,时常有新面孔添入。他说与皇后,皇后则拿出本章来与他看:“官员调任乃大事,我岂敢擅专?皆是经陛下之手下的政令。”
皇帝一看,的确是他下的诏令,不由摸了摸又在发疼的脑袋,道:“人员不定,总非好事,皇后多宽容。”朝廷还是要稳固为主,总罢免贬谪官员,易生动乱。
武媚娘道:“本就是依陛下之命,自然是听陛下的。”
皇帝一听便放下心来,想到多日不见太子,便问了一句:“五郎近日如何?可在攻书?”
“在学,颇为勤恳。”
“那便好,储君就该对自己严厉一些,不可放松了。”
武媚娘温婉一笑:“陛下之言甚是,我会转告五郎,不负陛下厚望。”
皇帝听到想听的话,十分满意,一甩袖,又去与红颜谈论诗词歌赋与人生哲理去了。
看似一切都很好,朝中已换上了许多皇后的人,余者,即便不党附,至少也是不敢反对的。武媚娘颇为欣喜,只等皇帝“醉酒失足”,便可推太子登基。
就在这节骨眼上,太子忽得重病。
许多事都是坏在小人手上,哪怕机关算尽,也抵不住从未入眼的小人坏事。因而,古往今来,常有英杰哀叹“天意”。
入秋之后,天气渐寒,太子又是孩子,本就易病,一不留神,便受了风寒。乳母恐受皇后责罚,便瞒了下来,私下用了土方来医治,结果滞留数日,太子就病重了。
继位者是武媚娘一系列计划当中最为关键的一步,若无太子,不论哪个皇子即位都无保障。诸王早已出京,身边各有势力,若得登基,必要提拔旧人,朝中必生动荡。武媚娘顿时焦头烂额。
朝中已有大臣上禀,召陈王回京,以备不测。若太子有碍,陈王居长,当为储。武媚娘一面令人压下这些奏本,一面亲自照顾太子。
皇帝这两天也收敛很多,很有慈父的样子,常滞留在东宫。
武媚娘从未有过如此心焦的时候,就朝最后一步,她与殿下之间便只剩她们自己的磨合,而无第三人来插足,却偏偏是这个关头,出了这样的事。
太子高热不退,一张白嫩的小脸烧得通红,口中不断呓语,武媚娘抱着他,抱着这软软的小身子,眼中骤然发红。
莫非这就是天意,莫非她与殿下当真如此缘浅?
“阿娘……”太子毫无意识的咕哝道,武媚娘垂首,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弘儿……你要快快好起来……”她心中前所未有的混乱,已分不清此时的痛不可言是因儿子之病,还是与心爱之人无法相守的痛苦与颓然。
“阿娘……”小小的孩童低低地叫唤着,声音软糯可爱,让人心酸。
武媚娘端了盏水来,喂到他的嘴边:“弘儿,喝一点,”她动作轻柔地一点点倾盏,太子干涩的小嘴唇渐渐濡湿,到底喂进了一点,武媚娘抑制自己心中的惶然与绝望,低语道:“你一定要好起来,我的孩子,你定要好好的……”
太子渐渐地睡得安稳了一些,武媚娘轻轻地拍着他,口中发出柔缓的调子,待他终于熟睡,她才小心地将他安置到榻上。
朝廷不能乱,趁乱牟利之辈不能留。武媚娘掐了掐自己的掌心,不让那种似黑暗一般的绝望弥漫她的全身,她站直身,一转头,便见高阳站在门边。
☆、第七十三章
适才还在脑海之中念想的人,转头便在了眼前,武媚娘通红的双眼再度濡湿,她哽咽道:“殿下……”
高阳走入门来,看了看熟睡的太子,压低了声问道:“好些了吧?”
武媚娘摇了摇头:“高热不退,伤及根本。”太子不能有事,太子一旦夭亡,满盘皆成废子。最为关键之时出了这样的事,武媚娘的压力可想而知。她忍不住依靠在高阳的肩上,寻找安慰:“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殿下本就不愿等她,她也知道自己侍奉过两代君王,早已是风霜之躯,她是配不上殿下的,哪怕她已是皇后,已是大唐最尊贵的女子,她也是配不上殿下的。
但她无法放弃,这两日时时刻刻都是煎熬,一念及算了,她的心就如被活生生地剜出一般痛苦难当。她怎么舍得放弃。
似乎一切都到穷途末路。武媚娘死死地揪住高阳的衣襟,她急于得殿下一个会等她的承诺,却又知道殿下是不会许诺的,一时之间,满心凄惶,满心无助。
高阳叹息一声,终究是狠不下心来,伸手抱了一下她急遽消瘦的身躯,安慰道:“别怕,过几日五郎就好了,你只照料好他,朝堂之事,有我。”
武媚娘缓缓地颔首,她的确分不开身,且她心中,她所拥有的本也是高阳的,便将朝中何人可用都说与高阳,无半点隐瞒。高阳抬手抚摸了她冰冷的面颊,低声道:“不必这样仔细……”触及她满含哀求的目光,高阳到底咽下了后半截话。
太子不好,是国之大事,高阳受诸宗亲所托,入东宫来看望。入门便见武媚娘坐在太子榻前,孤独无依的样子。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曾与她交颈相缠的女子有一颗如何坚韧不拔的心,她的灵魂有多强大,她的目光看得多远,她是不会被任何人打败的。武媚娘是什么样的人,高阳再清楚过。
然而如此坚韧的女子,她亦有脆弱无助的时候。
“陛下呢?”高阳行至外间,问一宦官道。
宦官是太子身边的人,闻得相问,忙恭敬回道:“陛下晨间来过一回,后有美人相邀,陛下见此处无事,便走了。”
脑子没病吧?高阳真是无话可说,本也是个颇有上进之心的君王,怎么就成这副样子了?阿武是如何将他的意志消磨到这步田地的?
“既如此,东宫诸事,都不必惊动陛下了。”高阳冷淡道,并非赌气,一是,若东宫果有不测,能瞒住风声,可使她们有隙转圜,二是,东宫还是握在皇后手中更为稳妥。
宦官点头哈腰地答应,转身便去约束东宫诸人。
东宫不安,人心浮动。高阳也没打算露面,她只需在背后操纵就好了。朝中诸臣,大半归顺皇后,中层干臣有四五成是出自她门下,如此已够维、稳。高阳决定还是不要打扰皇帝风花雪月了。
李义府、许敬宗等人皆在中书,高阳密令他们有奏疏上呈皇后,皇后不得闲,自然就是隐在帷幕之后的她来审阅。有人欲趁乱摸鱼的,直接令人参劾,有人欲联络藩王的,直接安罪名夺官下狱,有人要投敌的,便举家流放。再请皇帝下诏震慑诸王,不许诸王妄动。
朝野内外,都乱不起来。
做完这些事,已过去一个月。太子稍微好一些了,但身体愈发羸弱。
太子可以愚钝,却不能体弱,尤其幼童易夭,真是让人担忧。好不容易养大了太子,眼见可独当一面,可与人争利了,他却忽然死了,真是哭都无处哭去。太子是武媚娘手中最为关键的一步,是断不可有所损失的,尤其是她唯此一子,连备用的都没有,前面几王都已长大,稍懦弱了一些,也不是蠢人,他们也各自有母家,纵使弱一些,只要不是阿斗,也能扶得起来。
诸王不可靠。
若使后宫女子嫔御生子,非亲子,无血缘,则使人有隙可乘,人心不可靠。
太子刚好一些,武媚娘就不得不考虑备选之人,十分心力交瘁。早知如此,就留下武充容的那个了。偏偏她那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力求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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