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镜里出现一个瘦削利落的侍应生形象,周晋仔细检查了一遍镜子里的自己,确认没有破绽,最后看了一眼他毫无情绪的眼睛,拉开门走出去。
他仔细地卷起自己那件染了血的T恤,藏到暗廊尽头处松动的地板底下的凹槽里,随手抽出推车里一个空托盘,像模像样地举到肩侧,然后坦荡地、自然地、几乎是理所当然地拉开面前那扇通向声色犬马的窄门。
嘈杂的声响和耀目的光线让周晋短暂迷乱。
等恢复了清明以后,他自若地迈步穿行在大型赌桌和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
人们的华服相互摩擦,女士的晚装裙摆蹭着男士的西裤裤脚,衣香鬓影,入耳尽是交谈、大笑、欢呼、酒杯相碰,还有骰子落在桌板上的声音。
其实这些声音,和地下一楼发出来的别无二致:一样的野蛮、一样的疯狂、一样的浅薄,可是在浮华的外衣包裹之下,它们给人那样高贵、那样雅致的错觉。
仿佛这里的一切不仅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值得向往的。
周晋仿若无机质一般的目光扫过手推车上堆满了的、五颜六色的筹码,看不出它们有任何诱人之处。
穿过人群没一会儿,他手里的托盘上已经放满了用过的酒杯和咖啡杯。
角落里站着一个浓妆有些融化了的女人,她正举着镜子清理自己黏在下眼睑的睫毛膏和眼影,她本该蓬松而卷曲地垂落的鬓发现在潮湿地贴在面颊两侧,她一把拉住周晋,挑挑拣拣地从托盘里拈起一只香槟杯,把里面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端起另一个咖啡杯,一仰头,连带杯底的沉渣一起喂进了食道。
她像是渴得厉害,喝完以后,眼神仍然意犹未尽地在托盘里逡巡一圈,看见除了泡着烟灰的、变了色的酒液之外已经再无其他,只好放开了周晋的胳膊。
周晋认得出她颈侧掩映在故意梳理得散乱撩人的发丝底下的纹身,还有她右手腕上的金属圈:这个鲜艳的女人不是什么女贵族,或者小姐太太,她是这赌场养来供男客们获得额外快乐的应|.|召女郎。
女人挑逗地冲周晋抛了个媚眼,然后挥挥手打发他走开。
周晋在这时候找到了自己“捕猎”的目标。
他看也不看那女郎一眼,径直把托盘放到备餐台,然后靠近那个被围在牌桌中心,一脸焦急的男人。
第3章
有经验的人可以分辨出赌场里的新手和老手,并且对于他们来讲,这种分辨力是谋生的必备技术。
我发现,当周晋说起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个满脸混杂着营养过剩的油花儿和因为紧张而凝出了汗珠的男人时,他一扫刚才那个平和内敛的形象,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神情。
这个时刻,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别样的、极具攻击性的光芒,这是我很少在人们眼里见到的东西,我不能说它是不是珍贵,但它绝对是稀有的:仅仅是有了这样的神采,周晋已不再是那个冲咖啡的、站在书柜前的,甚至关着门猫在店里,开很大声音听摇滚乐的年轻男人,他就这样把我顺利地拉入了对那个年少成名的赌场之王、那个一掷千金、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的想象之中。
周晋停下他的叙述,带着一种近乎宽容的笑意打量我,然后说:“你是一眼就能被看出来的那种新手。”
我忙点头,坦率的说那二十几美元是我长这么大,在赌桌上花掉的唯一一笔钱了。
他摆出一个深表理解的表情,说,不过我这样单纯出于好奇,而去体验赌博的滋味的新手,也不是他们当时“捕猎”的对象——有一种新手是天然就怀抱着赢钱的心态走上赌桌的,不仅要赢,而且要以小搏大,赢得越多越好,那天晚上,那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就属于此列。
在这个撒旦之子的眼里,他简直是一头完美的待宰羔羊。
周晋挤进围观的人群里选了一个视野还不错的地方,连续旁观他下了五局注,押的钱全都以万为单位计。
那个男人玩的是Baccarat*,他出手虽阔绰,胆子却不大,五把牌总是谨慎地游移在庄闲之间,没有一次押了赔率更高的对子或者和局,饶是如此,到第五局起牌的时候,除去第二轮小赢的一点点彩头,他几乎是血本无归。
堆在桌上预备着下注的筹码已经肉眼可见地短了一大截。
他那些打了水漂的钱,却好像给旁观的人群买到了无可比拟的快乐,在严郡无意间注意到这边的时候,这个牌桌周围已经弥漫开了一股兴奋与紧张相互交杂的迷人气氛。
每一次亮牌都伴随着一阵惊呼,在这样的气氛下,另外十二个下注的人也渐渐头脑发热,牌桌上的赌筹越押越大,开始成倍增加。
人人的眼睛里都开始闪烁着跃跃欲试的热切光芒,只要一有赌客吃不消逃下牌桌,立刻就有人顶上,而在来来去去的人中,那个胖男人依旧是出手最阔绰的。
荷官*的目光已经若有似无地在他身上逡巡过数次,手底下渐渐不干净起来,可是这个男人已然无暇他顾,他用眼睛死盯着牌桌上那些等待揭晓的牌面,巴不得把这层不透明的纸给盯穿,他攥着筹码的肥硕手指在边缘反复摩挲,周晋一边关注牌局,一边观察着男人每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动,暗自在心里拿捏着出场的最佳火候。
严郡扫视众人,突然在几近狂欢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一张面无表情的、略显稚嫩的脸。
当在场的所有赌客和观众都或多或少被牌桌上的气氛所感染,眼神里迸出火花的时候,他看见周晋如同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冷静地凝视着荷官的手,不放过她每一个洗牌和发牌的动作,然后在万众瞩目的起牌瞬间,他反而果断移开了眼神,转而观察坐在15号位上那个肥胖的男人,接下来的欢呼、议论,以及赌桌上人流的变化,好像都与他完全没有关系,在一局与下一局的空档之间,他只是垂着眼,心无旁骛地沉思着些别的什么。
很快,严郡就推断出,这个穿着赌场侍应生制服、扎眼的奇怪少年人,站在这里的目的绝不是简单的凑热闹。
旁边有保镖凑上来,恭敬地问他有什么需要,严郡挡了回去,示意他们等等。
再等等,很快就会知道这个少年的秘密了——严郡怀着这样一种直觉般的信念。
又等了一局,男人憋得涨红的脸上浮现出压抑的、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绝望地揽过所有剩下的筹码,像个亡命之徒一样,下了all in*的决心。
周晋立刻明白火候到了,他灵巧地穿过层层叠叠的看客,泥鳅一般地蹭到出于迷信原因故意留空的位置边,“正巧”在胖男人旁边。
荷官发完第一张牌,举手示意赌客们可以开始下注了。
就在男人看过自己的牌面,准备把筹码一股脑地推进“庄”里的时候,周晋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男人之前一直处于神经高度紧绷的专注状态中,让他这样一碰,一个激灵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浑身肥肉过电似的抖了抖。
周晋盯着男人那写满了狂热和急躁的眼神,在心里谨慎地重演了一遍刚才洗牌机里的景象,那在别人眼里转瞬即逝的场景,用他的眼睛看去,就像是数倍减速的慢镜头,他回忆着每一张牌落入牌槽的顺序,然后回忆了前几把里荷官的手法,在确保了万无一失之后,才暗暗指了指写着“Pair”(对子)的投注区,示意胖男人下注。
胖男人带着浓重的戒备神色打量这个突然窜出来对自己的赌局指手画脚的陌生人,一边是即将输光的残酷现实,一边是这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提示的1:11的高赔率诱惑,男人显得举棋不定,而随着其他赌客下注完毕,全场都渐渐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俩,大部分人一多半是在猜测这个小侍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快点,你不想错过这局吧?”周晋似笑非笑地压低声音对男人道。
他刚刚变声结束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的迷幻色彩,好像天然就有吸引人心神的效果,胖男人心里还在犹豫,本能地却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产生了一种信任感,他更紧地捏住一枚筹码,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周晋看透了他的心思,瞟了一眼牌桌旁边放着的沙漏。
距离结束下注还有半分钟,有把握说服这头羊了。
他浑然不在意周围窥视的目光,用手指点了点“Bank”(庄)和“Play”(闲)的那一侧,几乎是循循善诱地凑上前,对男人耳语了一句。
严郡此时已经不动声色地绕到了另一侧,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周晋的一举一动,他很快辨识出他的唇语,看出他说的是:“一比一,就算赢了这一局,你能保证以后每一把都赢,直到拿回本钱吗?”严郡在心里对这少年人生出一些赏识:他是玩惯了心理战的,明白现在对这种走到穷途末路的倒霉蛋来讲,赚笔大的已经远不比拿回本金更具有诱惑力。
少年人脸上写满了笃定,心理素质极好,一看样子就知道不是歪打正着蒙对的。
但是……严郡瞥了那个荷官一眼,认出她是“那些人”专为Baccarat培养的千术师,花名“女祭司”,是个技术相当了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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