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頔不意外,他很早就明白这里有一套自成体系的运行规则,只有所有人像聋子、瞎子一样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研究所这栋通天巨塔才能正常运行。
这里早已畸形得容不下正常人,想往上爬首先要摒弃人性,把自己当畜生,把别人当蚂蚁。
石泽这样的人爬上去简直理所应当。
石泽也注意到了底下的林頔,但只有微微一秒的愣神就迅速回归了自己演讲的主题。
林頔脑子嗡嗡响,以前他最怕的是自己家乡的记忆,现在最怕的是石泽和警察局。
他抓着座椅扶手的手指开始轻微的痉挛起来,旁边的同事注意到了他的异状,侧过头小声问他还好吧,林頔点点头,却在下一秒起身离开了会议厅。
他在离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石泽演讲的末尾总结。
“研究所的目标是做最有人情味的研究,让所有人共享科学的美好!”
语调高昂,字里行间充斥着豪情壮志和人情关怀。
林頔快步走出会议厅直奔卫生间,摘下眼镜,往自己的脸上泼了一把水。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五六年前相比没什么大变化。但他仍然神经质地盯着镜子,事无巨细地观察着自己,好像眼底有了一些细纹,好像瞳仁黯淡了很多,好像嘴唇变得更薄了。
他在卫生间待了快半个小时,正当他终于整理好心情打算回去的时候,刚刚演讲结束的石泽进来了。
石泽看到林頔先是一愣,随即摆出他惯常的笑容,率先问候起了林頔。
“小林博士别来无恙啊。”
林頔盯着他没有说话,垂在西装裤两侧的手渐渐握成拳头。他悲哀地想,自己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当初明明已经尽力了,为什么要害怕前领导和警察局。
石泽低下头又是一笑,“哦不对,刚刚我翻了参会人员名单,小林现在是教授了,都带博士了,想当年刚来研究所那会儿你自己才刚刚博士毕业呀。”
“助理教授,不是正教授。”
林頔纠正他,说完又加了一句:“您也是正所长了。”
石泽这才收起了刚刚的假笑,仿佛在遗憾什么似的,说:“前所长带着老婆孩子去国外潇洒去了,天降大任我也惶恐啊。”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对林頔说:“现在研究所里比你聪明的一个都没有,当初你要是从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听我的话,现在二把手的位置就是你的,可惜了。”
林頔不置可否,他在这样的氛围里待不下去了,然而刚要离开就听到背后石泽的声音,“你那时候带的那个长得和小姑娘一样的小孩还记得吗?长大以后跟个小豹子似的,想扳倒研究所来着,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调查稿子,研究所反而越来越红火了。”
林頔僵了一下,又听到石泽继续说:“后来没了音讯,前两年在新闻上看到他,原来跑去叙利亚报道内战了,真没想到啊。”
林頔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明白吴霁心为什么要去叙利亚了,他和自己一样无能为力,看着恶人气焰越涨越凶,层层势力连根拔不起,能选择的只有逃离。
他不想陪石泽叙旧,只失神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在石泽的说话声中快步离开了。
石泽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有这么聪明的脑子却不识抬举,可惜了。”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变得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
出自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
第64章
林頔白天跑会议,晚上带同事和学生逛北京,北京其实没有什么好逛的,逛来逛去只把奶茶连锁店逛了个遍。
两周过得很快,北京的最后一天工作结束后,林頔先把他们这一行人终于打发回了酒店,自己打车去六院等连清下班。
他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一个医闹,五大三粗的男人,壮得和山似的,竟然对瘦得像平板一样的连医生下得去手,大力一挥把一袋子药砸在连清脸上,声音是气壮山河,“你这黑心医生一开就是几千块钱的药,我家小孩吃了根本没用!”
药盒的边角尖利得很,从空中抛下来立刻把连清的脸划出了几道血印子,连清抹了把脸,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神经类的药物要连续服用两周,吃三天没有效果正常的。”
男人哪听得进去,举着连清桌子上的杯子就砸了过去,瓷杯子正好砸在他额头上,一瞬间鲜血涌了出来,簌簌地顺着他的额头流到脸颊,再流到下巴。
连清捂着额头,语气还是像刚才一样:“先生,您这样是扰乱正常的就医秩序,后面还有患者在等待。”
他刚说完男人就抓住了他的领子,然而预想中的拳头没有到来,连清睁开眼,对面男人被一个笔记本电脑重重地抡出了血,此时正错愕地捂着脑袋。
林頔刚上楼打算在门口等候区坐着等连清下班,结果刚一上来就听到噼里啪啦地摔砸东西声,还有几声弱弱的女声:”您冷静一下,这是医院。“
他走去诊室门口,正好看到连清一脑门血,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揪着他的白大褂准备给他一拳泄愤。
林頔压抑了这么久的、来源无处可寻的火气终于爆发了,他甚至没想过电脑里面还有那么多重要的资料,砸坏了怎么办,脑子一热就用了猛力抡起来砸了上去。
那男人愣住了,转过头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举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的边边角角还有自己的血迹,本来就没消散的火气蹭的一下窜上来,愈演愈烈,扭过头就和林頔扭打在了一起。
林頔青春期时期都没打过架闹过事,上了年纪反而戾气出来了,发泄似地看到桌子上有什么就抄起来往上砸。
那男人虽然又高又壮,却也被林頔这毫无章法但却不怕死的打人招数制住了,两个体格相差如此大的人居然勉勉强强打了个平手。
连清在一旁干瞪着眼睛,他刚刚让护士别管这事,天真地打算以理服人,与患者好好解释,没想到闹成现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于是再也顾不了那么多,焦躁地喊外面的护士:“快报警!不对,先把保安叫上来!”
等保安上来他俩都打完一回合了,林頔一边猛踹着那个男人一边愤怒地自言自语:“一个月万八千的工资坑你钱?你买药的钱送的是药店又进不了他口袋。”
连清在后面拉扯着林頔,“林頔,别打了,警察来了!”
林頔一听警察脑子立马清醒,手里的力道瞬间消散了,谁知那男人竟然抓住机会在林頔晃神的间隙又给了他一拳。
林頔毫无防备,腮帮子挨了一记猛拳偏过了头,口腔里迅速向外涌血。
刚刚赶来的保安手忙脚乱地围过来把他俩拉开,两个人看起来都挺惨烈,那男人被砸了好几下,额头上全是血,胳膊和脖子上也有几道纠缠中划出来的血印子。而另一边的林頔嘴角额头全破了,脸颊挨了一拳估计马上就要起淤青。
他们俩就地包扎了一番又被叫去了警察局,出来的时候林頔看到一脑门纱布、没比自己好多少的连清忽然笑了:“我今天可太出气了。”
林頔就这样顶着一脸淤青回了洛杉矶,他拎着二十寸的小行李箱回了自己住的公寓,刚一上楼就看到靠在门边等他的吴霁心,手里还有一盒绿葡萄。
吴霁心在这里等了一周,每天晚上都来,敲了多少次门都没有人回应,直到和杨鑫无意间聊起来才知道林頔回国出差了。他出差的事情连杨鑫都知道,唯独自己不知道,吴霁心自嘲地笑了笑,却还是在他回来的那天买了一盒葡萄,在他家门口等他。
他本来有些按捺不住想问林頔为什么连条消息都不愿意发给自己,然而当他一看到林頔脸上的伤就什么也不想问了,只关心他在哪里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
林頔看见吴霁心一直盯着自己,开门让他进来,毫不避讳地说:“跟人打架了。”
在吴霁心的认知中,研究所大楼塌了都比林頔和人打出一脸伤来的可信,林頔最讨厌暴力,他一向不会、也不屑靠暴力解决问题。
“为什么打架?”
“连清被医闹缠上了,我替他出气。”
吴霁心一愣,然后笑起来:“干得漂亮。”
他把那盒绿葡萄放在茶几上,问林頔:“我给你上药?”说完便准备动身去储物柜拿他的医药箱。
“已经处理过了,没事。”
林頔制止他,他自己都不在意,吴霁心也就不再触霉头谈这个话题,他把那盒葡萄又仔细地洗了一遍,放在透明的玻璃碗里递给林頔。
林頔刚点了根烟,透着蒙蒙的雾气看吴霁心。
“我见到石泽了,他现在是正所长。”
吴霁心刚打算喂他一颗葡萄,听到这句话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林頔又说:“我们太懦弱了。”
吴霁心拿着葡萄地手转了个弯,放进自己嘴里吃掉了。他心里想,不,我们不懦弱,我们只是无能为力。
林頔没有接着这个大家都不想提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忽然问;“你毕业以后要走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