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怀瑾为他的话醒了醒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与他聊了些别的闲话,走之前心情好上不少,留了句谢了,叶杏摆摆手祝他接下来的日子猎艳成功。
那是每一个猝然失恋的人身上必将笼罩的不适感,是叶杏已经嚼得失去滋味的人间情意万千结局中最烂俗的一种,也是大部分人哭哭笑笑最终总能很快走出去的一种。
可惜常怀瑾是个没什么人情味的人,缺乏关于尘世的羁绊与眷恋,和他一样为失去所爱买醉的人该放下的放下,该纵乐的纵乐,一蹶不振的也不是没有,但好歹懂得一个原因,知道自己在缝补一颗破碎的心。
常怀瑾倒是享乐的行家,也比任何人都要对情爱有着最大的不屑,于是快速投向叶杏揭开的他们生活的真相,李瑜不合适,那就去找一个合适的嘛,他什么时候缺过人?这是他的无知将要带来的短暂的安全,保证他享有舒心的安眠。
只是开启玄关的门时没有得到那个男孩的吻有些不适而已,看到鱼缸中被吃掉的白色鲤鱼有些不安而已,他稍微引颈释放掉某种恐惧,像在接受命运,又似乎在昂着头颅拒绝已经被他感知到的厄运。
大概是酒醉后的臆想,常怀瑾不以为意,草草洗澡和衣躺下,他十分刻意且可笑地睡在了床中央,并且得到了令他颇为得意的高质睡眠。
是啊,李瑜算什么东西?
在李瑜还在努力找寻忘记常怀瑾的方法的时候,这个强硬的男人在一夜之间便彻底剔除了李瑜在自己生活中的存在。
鱼缸被清理一新,斗鱼血红的扇形尾巴似乎比平常还要雍容优美。陶姨继续做着符合他口味的西式早餐,咖啡的香气飘浮在荆馆一如既往的安和空气中。他在七点半准时出门,最近和白家有不少接洽,正是忙的时候,正好省得他还要多分一份心给以前的烦人的男孩,常怀瑾在一个又一个承载着黄金的白纸上签下大名,带着一种胜利的微笑。
他会十分配合妻子需要的公关,甚至因为没有人在荆馆等待他而更长地留在了澜墅,白西燕淡淡地朝他道谢,他便很绅士地说这是应该的。说实话,他对自己联姻的对象十分满意,白西燕不同于那些天天想着傍大款的艳俗女明星,也没有大家族出来的大小姐脾气,不试图在常怀瑾身上多拿东西,也不抱有假戏真做经营关系的幻想,倒真让常怀瑾觉得她只图一个有夫之妇的清净。
他真不明白李瑜在闹什么脾气,在他眼里白西燕恰恰是维持他们关系最好的人选,可比未来几年里常家替他挑的人好得多——他也真是考虑过自己与李瑜的未来,怎么也不想家里的小孩被一个泼辣的妻打骂。
属他贴心,是李瑜不知好歹。
常怀瑾总是难以忘记李瑜那张又蠢又固执的脸,让他觉得可恨,让他觉得可笑,并且终于在反复想起间觉得厌烦,最后生出一抹嘲讽的笑,真当自己是什么呢?幼稚地冲他叫板,顶着一张死人脸,哭都哭不出来,常怀瑾知道,李瑜势必感到痛苦,他却有种报复得逞的快活,这到底是李瑜罪有应得,是他活该。
他徜徉在胜利的喜悦间,和白家的合作相当顺利,要他放弃这次联姻?做什么梦,倒不如说李瑜带着他可笑的发言趁早离开刚好给他提供了更多完善工作的时间。
春天在常怀瑾步履匆匆的脚步声中静默地流淌,于是他也理所当然地根本没有察觉到它的到来,它的再也不会来。
他每晚带着不知疲倦的灵魂休憩在主卧中央,并在靠右的一侧醒来,这当然被他刻意忽视了,并且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忘记了关于李瑜的一切,就像右侧曾经拥有的暖热干燥的温度没有存在过一样。
可是该来的总会来,常怀瑾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过那个男孩,半个月大概已经算很久,却不知道一旦丈量起时间已经在预告危险。
他这天应酬到很晚,身上和精神都很乏,在玄关站了两分钟才若无其事地上楼,澡也没洗,失去警惕地躺进曾经属于他的一侧。
月光这次便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腰上,像一只虚虚揽着他的手臂,随着浓郁的酒气遥遥传来一声犹如鬼魅的两个字的倾诉,是常怀瑾一再错失那样东西,是他们的钥匙,而已降临在这个与他结婚那天雷同的醉意昏沉的夜晚。
命运扣出一声钥匙插进锁眼的微弱声响,即将打开他连希望都不剩的魔盒,它已经足够仁慈,给了常怀瑾半个月活命,至于接下来的日子,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要耗费多少心力找寻已然潜逃的那个无名之物。
常怀瑾很快便睡了过去,进入他从不更改的两分钟即达的安眠。
周遭彻底暗了下来。
第38章
凌晨两点,把李瑜从噩梦中催醒的却不是痛苦,更不可能是常怀瑾偶尔过分用力勒紧自己的手臂,是辣。
他在洗漱间抠喉咙,感受那团不安分的脏器反抗着这一切——这一切。
李瑜红着眼干呕着,一只手捂着肚子,间或擦擦淌了一脸咸水的肮脏的脸,另一只则压着舌根往里探,一股翻江倒海,那力量像拳头砸中了他的腰,狠狠地缩紧,让他弓起背,一股热辣的半消化液体从他灰白的嘴里吐了出来。
好恶心。
他喘了两口气,拧开水龙头草草洗干净手上酸臭的涎水,复又弯下腰继续感受它的痛击,那姿态真像一个输得一败涂地被摁着脑袋踹弯膝盖呕血的角斗士。如此这般,呕出一团又一团看不清原貌的肉,洗净一手又一手分成分不明的水,就这样,喉管火辣辣地泛着红油残留的痛意,手则似乎要腐败在酸咸的体液里。真是脏透了。
厕所的陈年污垢静默地听完了这场漫长的由人体内部发出的可怖交响,便随着李瑜关灯的动作继续隐没在夜色里。
他靠着泛黄的瓷砖看窗外的月亮,想缓一缓反胃的不适感再回里间。
他没戴眼镜,看不太清,那似乎有好几个月亮,如果能离月亮近一点则能看明晰,看完整,他在脑海里完成了一次电影镜头般的对焦,明白自己不过是无事可做,只要别想起那些不该想的——最后在额上体味到了一种虚假的触感,常怀瑾的眼睛看着他笑,试他的温度看有没有发烧。
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那轮模糊不清的月亮,斜倚着墙壁静静地淌满一脸又一脸的泪水。
这感觉就和呕吐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李瑜这次总能看清每次呕出来的烂肉有怎样的纹理,常怀瑾对他是笑或是假意威严,吻落在脸颊还是舌尖,他的胃已经真真切切地空了,心脏也随着眼泪淌出一汩又一汩发酸的血。
可好像总也流不尽一样,李瑜用嶙峋的双手盛接这片没完没了的眼泪,那样子可真够滑稽,对着月亮捧面流泪的确有种恶俗的好笑,可他微微窝起肩膀等人环抱的样子又是这样可怜。
他哭了片刻便呆楞一会儿,眼神不知道放空到哪里去了,平静地凝望着一点,没敢再看月亮,终于停了么——又继续眉也不皱地从眼睛里倒出两条平直苦涩的水。
他每想一个瞬间便好像做了一次蓄力,自虐般回顾去年冬日似假若真的每一个吻,攒够了痛楚便流泪,流完这几个吻也总有许多个在排队。
他在这一刻真恨常怀瑾最后那些时日沉迷于吻他,他总是吻得很用力,偶尔又极尽挑逗,抑或是让李瑜最承受不住的——他吻得那样久,那样温柔,好像他也很爱他。
你有爱过我吗?
他的喉咙哽出一声痛苦的吞咽声,时至今日他都不明白常怀瑾有没有爱过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他真的不求很多,哪怕只有一个吻是真心的,哪怕只有一瞬间,常怀瑾或许的确爱他超过那些莫须有的一切。
他怀着一种想要绝望又逃避绝望的矛盾一片片掰扯自己和常怀瑾的每一次交颈,回想他那双永不熄灭的温柔含笑的眼睛——别再美化了,于是继而充斥着那个残忍的男人贬低他的冷笑,和一次次摧折他的狠心。他真是从来不把他的心当成需要好好对待的东西。
常怀瑾是上帝也是撒旦,李瑜已经明白,让他痛苦的却并非他既温柔又残酷,而在于他在常怀瑾的冷漠中已经分不清他的温柔或残酷到底谁更多一点,谁又更真一点,他该信哪一份,抑或是全都信,那又要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但已经在那七天得到了至少一个答案,并且出于这个答案,他将长久无法甘心。
于是继续搜刮着每一个闪现的片段,为他的天秤两端加上砝码,好来证明常怀瑾或许爱过自己。在此间他甚至会焕发几次短暂的微笑,这就是爱啊,李瑜知道的,而又马上被常怀瑾面目可憎的无情摔烂了,又无止尽地被排到的下一个吻重燃着,你到底要我活还是死呢。
等李瑜枯站到月亮身旁已经走过二十一朵云时才不再继续流泪,裤管露出一截冰冷的白色脚踝,像月光退潮后站出的一个没有灵魂的孩子,他只觉得很累,脑海中充斥着有关常怀瑾的一切,却已经没力气哭了。
李瑜把手最后一次洗净,垂眸间顿悟这或许才是他需要运用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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