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手。”高诚闻言,烦躁地挥开胳膊上的手,毫不怜香惜玉。
好在梅二小姐也不生气,高诚看她顺眼也是因为这一点——懂得审时度势,不惹他心烦。
梅二小姐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高诚惯抽的烟,擦了火柴点上,温柔地递到男人嘴边:“不走吗?”
烟雾徐徐升起,模糊了高诚的神情。
男人的声音有些低沉:“你先回去吧。”
梅二小姐眼里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挫败,但面色如常,直接推开门,毫不拖泥带水地下了车:“我晚上去找你。”
高诚没答应也没拒绝,梅二小姐叹了口气,她这些时日得以进高诚的身,还是因为高亦其不在的缘故。外界并不知道男人失忆的事情,陈叔瞒得滴水不漏,所以当高亦其被赶出来以后,所有人都以为高诚腻味了,想换个情人,连梅二小姐都不例外。
毕竟失忆这事儿,搁在谁身上都有可能,唯独搁在高诚身上没人信,因为男人看上去一点变化都没有。
高诚等梅二小姐走了,心底的烦躁反而更胜,他看着陈叔口中那个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好几个月的少年,很想掏出手枪把校门前的所有人都毙了。
少年满脸迷茫,被欺负得不成样子,最后在嘲笑声里往校门口爬,高诚的心一下子被针扎似的喘不过来气,连烟都抽不下去,也不知怎么的就下了车,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高亦其仰起头的瞬间,眼里全是希冀的光。
高诚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如同那日在病房。
“先生……先生!”高亦其忍不住抓住了裤腿,以为高诚将一切都想起来了,然而很快他就被现实打进了地狱。
高诚盯着他沾满泥巴的手,一字一顿道:“废物。”
高亦其猛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继而在男人的注视下,肉眼可见地颓废下去,瘫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高诚的心不知为何又疯狂地抽缩,他恨不能将地上的少年拎起来狠狠地打上一顿,可当真伸手的时候,却是将枪口指向杨美娴。
“你以为我不敢打死你?”男人站在高亦其身边,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气瞬间将一群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吓得瘫坐在地上。
高诚望了一眼蜷缩着一动不动的高亦其,咬牙切齿道:“整个上海滩还没有我不敢杀的人。”
区区一个杨美娴,男人还真没放在眼里,当真上膛扣动了扳机,千钧一发之际,蜷在地上的高亦其忽然动了动,他用肩膀撞高诚的小腿,让那颗子弹堪堪扎进杨美娴的肩膀,避开了心脏。
可这也够杨美娴受的,她惨叫一声吓晕在地上,身下很快盛开了一朵血色的花,可没有人敢救她,因为高诚还在。
高诚心里的怒气瞬间腾到了顶点,二话不说,踹开高亦其,直接拿枪管顶住他的额头:“你他妈玩儿我?”
然而高亦其的目光却出奇的平静,换句话说,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仿佛一潭死水,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男人的脸。高诚的心咯噔了一声,继而泛起铺天盖地的酸楚,没有人比男人更清楚那是怎样的眼神,只有对生毫无留恋的人才会露出了无生趣的神情。
高亦其想死,想死在高诚的枪口下。
“你……”高诚的声音不易察觉地颤抖,胳膊颓然失力,可滚烫的枪口已然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深红色的痕迹,“滚吧。”
“你怎么不开枪?”高亦其死水般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一丝涟漪,“高诚,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他抱住男人的腰,疯了似的叫,“你快杀了我好不好?”
“高诚,我不想活了。”
“你开枪吧。”
……
高诚从教会学校落荒而逃。男人重没像现在这样慌张,刚刚他抱着同父异母的弟弟,手指扣着扳机好几次,死活按不下去,最后竟然丢下疯魔了的高亦其,开车头也不回地跑了。
杀他,高诚办不到,无论记忆恢复不恢复,就是办不到。
有了杨美娴做例子,没人敢再欺负高亦其,同学纷纷绕过他往校外奔跑,而高亦其痴痴地望着高诚离开的方向,嘴角忽然勾了起来。
先生舍不得杀他,即使……即使不爱他了,依旧舍不得。
天彻底黑透的时候,高亦其带着满身泥泞回到了陈叔的家,女佣迎出来,被他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跑回屋去找陈叔留下的药箱。高亦其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以后躺在床上愣神,高诚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眼前,就像某种毒药,他犯了瘾,疯狂地渴求着,脆弱的神经已经濒临崩溃,却又固执而顽强地思念着。
几道暗黄色的车灯从玻璃窗外滑过。高亦其起先没在意,后来听到人声,倏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想起今天放学时杨美娴说的话——高诚现在和梅二小姐在一起。
他心口一阵绞痛,顾不上身上只穿着单衣,跌跌撞撞地往房间外跑。抱着药箱的女佣被高亦其撞得一个踉跄,根本腾不出手去抓他,他已经冲进了浓浓的夜色。
高亦其跌跌撞撞地奔跑着,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黏着他,他想那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自己已然成了那些人的目标,但高亦其想见一见高诚,哪怕……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高家门前停了两辆车,高亦其气喘吁吁地跑到时,院前的铁栅栏门已经关上了,几道手电筒的光在花园里闪烁,大约是车上的人刚下车,还没走进家门。高亦其抓着铁门摇晃了两下,这扇从来都对他敞开的门终于关上了,他含泪叫喊:“先生……先生!”
风里飘来女人的娇笑和尼古丁的清香,混在微微咸湿的风里,空气中弥漫着说不上来的糜烂气息。
有一道光束折返了回来,是陈叔。
陈叔甫一见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小少爷,你怎么不穿鞋?”
高亦其茫然地低头,夜色里也看不大清脚上的情状,只是鼻翼间笼罩了些淡薄的血腥气,他不以为意:“先生呢?”
陈叔沉默了。
“先生是不是和梅二小姐在一起?”他哭着把手伸到栅栏里,攥住了陈叔的衣袖,“陈叔,陈叔你和先生说啊……我才是……我才是他喜欢的人,他怎么能把我忘了呢?”
陈叔怕高亦其的手臂绞在栅栏里,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刚想把他放进来,就听见身后传来高诚冷冰冰的质问:“你在干什么?”
男人没有打手电筒,不知来了多久,仿佛一抹暗影,悄无声息地驱赶着高亦其,毫无怜惜。
“陈叔,去给梅小姐准备房间。”高诚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多大,但是带了命令的口吻。
高亦其痴痴地望着不远处模糊的身影:“先生……”
陈叔也不忍心,转身说:“先生,小少爷……”
“你叫他什么?”高诚却打断陈叔的话,“陈叔,我看你是糊涂了。”
陈叔浑身一僵。
夜风里飘起雨点,高诚将视线从高亦其身上移开,头也不回地往花园里走:“今晚家里有客人,陈叔,我不希望出乱子。”
乱子,原来他只是个乱子,高亦其捂着脸慢慢蹲在铁栅栏门前。有高诚的警告在先,陈叔并不敢给他开门,只能匆匆叮嘱:“小少爷,快回去吧,爷还没想起来,等他想起来了,肯定会后悔。”
高亦其却颓然道:“万一他一直想不起来呢?”
陈叔不忍心再看他的惨状,转身往花园里跑,而高亦其一个人趴在铁栅栏门前反而安稳些,他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摸着受伤的脚,指尖所及之处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痛痒,他心不在焉地抠了两下,空气中的血腥气更重了。
——轰隆。
沉闷的雷声忽而炸响,一场暴雨拉开了序幕。
此时的高家灯火通明,站在客厅里的陈叔心不在焉地往窗外瞧,而高诚正和梅二小姐共进晚餐。梅二小姐巧笑嫣然,完全不在乎得不到回应,硬是将晚饭吃得有声有色。
高诚从头到尾就没抬过头,他知道陈叔在看谁,但他不信高亦其还在门前。
男人的确把高亦其忘了,忘得彻底,只留下无处发泄的恨意,不过他不会忘掉人性,高亦其就像梅二小姐,喜欢的不过是他背后的金钱和权利。
都是一样的。
然而高诚越是这样告诫自己,心里越烦躁,高亦其苍白的脸颊不断地在眼前划过,让男人很想将对方拥入怀中。这不是个好现象,尤其是对他来说。所以高诚放下筷子,起身往楼上走。梅二小姐神情一变,欣喜地跟上去,发觉高诚没有拒绝,堪称欣喜若狂。
高诚目不斜视地走到二楼,想要继续往上走的时候,心口一痛,不知怎么的就停下了脚步,转身随便选了个房间带梅二小姐进屋。屋子里被打扫得一干二净,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扑面的水汽,梅二小姐脱掉精致的皮手套,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站在床边满脸阴霾的人。
一道闪电擦亮夜空,鬼使神差,高诚回了头,继而猛地瞪大了眼睛,借着闪电惨白的光窥见一团蜷缩的人影,暴雨倾泻在他身上,宛如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凶兽,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