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亦其的心狠狠地震了一下,他咬着牙,强忍着满腔的苦涩,点头说了声“好”。
陈叔松了一口气,继续道:“本来今晚我都把爷从应酬上接回来了,走到半路还好好的,爷喝了些酒,靠在窗边歇息,快到家的时候,爷忽然察觉不对劲儿,反应过来的时候枪声响了,爷虽然躲得及时,还是让枪子儿顺着后脑勺擦进去了。”
“子……子弹?”高亦其听得眼前一黑,紧接着又浮现出各式各样的光点,他勉强扶住面前的座椅,“我不信……我不信!”
“小少爷。”陈叔又踩了脚油门,微微提高了嗓音,“你先冷静一下,今晚的事儿来的蹊跷,爷已经受伤了,你不能再自乱了阵脚!”
可高亦其就算不乱阵脚,也从来是活在高诚保护下的人,如今高诚出了事,他比任何人都更六神无主。
车总算停在了鬼气森森的医院门前,高亦其跟着陈叔仓惶地跑进幽暗的楼道,耳边时不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然而等他细看时,却看不见半条人影,楼道里的窗户四角昏黄,外面惨白的路灯光透进来,无端笼了一层腐朽的气息。
高诚在三楼做手术,陈叔比高亦其跑得快些,冲进病房以后又冲出来,拦住了高亦其:“小少爷,您还是……”
“我要进去!”高亦其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力气,撞开陈叔,“先生!”
病房里的灯光无比昏暗,想来和电力不足有关,高诚坐在病床头,已经醒了,头上缠了圈纱布,面色惨白异常。高亦其见男人还活着,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直接泪眼婆娑地冲过去:“先生!”
谁曾想,高诚循声突然撩起眼皮,满眼都是他读不懂的冷漠,吓得高亦其生生顿住了脚步,还没来得开口,就见男人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缓缓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倏地对准了他的眉心。
“小少爷!”电光火石间陈叔从高亦其身后冲过来,将他扑倒在地上。
——砰!
沉闷的枪声炸裂在耳畔,音浪宛若海浪,高亦其被陈叔撞倒在地上,目光空洞,病房里的灯光在眼前晃动,晃出一片惨白的光影。眨眼的功夫,鲜血顺着他的耳朵缓缓涌出,在脸颊上爬成一条丑陋的长虫。
“爷,您疯了!”陈叔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慌张地凑到高亦其身旁,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脑袋,见耳朵边多了条灼伤的痕迹,登时红了眼眶,“您……您怎么舍得?”
坐在病床上的高诚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眼底闪过动摇,但很快就恢复了先前的冰冷。
男人勾起嘴角,露出一道讥讽的笑:“不过是我那混账爹生的杂种,心疼什么?”言罢,手指勾着枪,百无聊赖地上膛。
“爷,你就算没了这两年来的记忆,难道不记得之前送小少爷去码头的事儿了吗?”陈叔颤抖着抬起手,指着高诚的鼻尖,“忘了他当初说过回国就要来找你的承诺了吗!”
“你在说什么?”高诚的眉头打了个结,将枪再次举起来,对着陈叔怀里蜷缩的人影,毫不留情地呵斥,“你给我滚开!”
“这么些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就因为他,因为我爹,因为整个高家,我娘活生生饿死在他们家门前都没人来收尸,如今你却让我留这个杂种一命?”男人脸上涌动着浓浓的戾气,包在头上的纱布渗出了鲜血,“陈叔,你可是亲眼看着我一步一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想报仇吗?”
陈叔闻言,将高亦其挡在了身后,拿身体护着他:“爷,您疯了,小少爷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您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争吵间,高亦其突然动了动,他的耳朵还在滴血,嗡鸣一浪接着一浪打在耳膜上,高诚和陈叔说的话高亦其用另一只耳朵听见了,他听懂大半,有些却完全听不明白。
不过不要紧,他的先生还活着,只不过……只不过将他忘了。
高亦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挣开陈叔的手,捂着鲜血淋漓的耳朵,一步一步向着病床靠近,哪怕高诚的枪口依旧对着他的眉心,他也没有退缩。
“先生,你……你答应我的。”高亦其悲痛欲绝,他伸出沾了鲜血的手,指着病床上的男人,声嘶力竭地吼道,“说好了今晚要我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你……你骗人!”
第18章
他鼓着腮帮子,目光灼灼地盯着病床上的男人,竟把高诚盯得移开了视线。
高亦其满心的苦涩哪里是一句话就能表达清的,他走到床边,原本想伸手拉高诚的手,后来反应过来手指已经沾了血迹,便杵在病床边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俩在一起的时候甚少这样沉默,高亦其微垂着头,不肯去看男人眼里的冷漠,只不管不顾地往前凑。
高诚到底还是没能拿住枪口滚烫的枪。
但男人阴沉着脸吩咐陈叔:“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高亦其听得浑身一震,他的家已经没有了,还能回哪儿去?显然陈叔也明白这个道理,当即冲到床边说不行。
“我现在说的话没用了是吧?”高诚的脸色随着陈叔的举动难看到了极点,“陈叔,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觉得我现在会留着我爹生的杂种吗?”
陈叔痛苦地垂下头,搁在病床上的手攥成了拳头:“爷。”上了年纪的老管家眼角滚落了一滴浑浊的泪,“你总有后悔的一天。”
高诚没说话,将头转向病房的窗户,一言不发,连道厌恶的视线都没施舍给高亦其,他也没奢望如今的高诚还喜欢自己,干脆伸手拉了拉还跪倒在床边的陈叔。
他小声地劝:“陈叔,你送我走吧。”
陈叔猛地仰起头,见高亦其眼眶通红,耳朵边全是血,满心的话用到嘴边都化为了叹息,最后蹒跚地起身,拉着高亦其往病房外走:“别怕,你先住在我家里。”
高亦其闻言,含泪感激地笑笑,脚迈出病房前还是忍不住回头。高诚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上,挺拔的身姿没有丝毫的变化,身上满满都是戾气。
高亦其有些恍惚,被陈叔扯到病房外的时候,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儿——那个把他捧在手心里的高诚不见了。
他被这个事实惊得脚步虚浮,刚一上车就嚎啕大哭,来路压抑的惊慌此刻全演变为无处发泄的苦闷,直哭得陈叔也跟着落了几行泪,搂着高亦其的肩直替他喊命苦。陈叔无儿无女,早将高亦其当成了小辈,可高诚说起来,也是他瞧着长大的,如今出了这么个状况,陈叔在病房虽然骂得厉害,到底还是将他们都放在心尖上心疼。
陈叔擦擦泪,替高亦其拿了帕子:“小少爷,你不要太难过,爷的脑袋挨了枪子儿,暂时没近两年的记忆。”
他听着,又掉了串泪珠。
“以前光景不好的时候,爷极恨……极恨你爹娘。”陈叔斟酌着跟高亦其讲过去的事儿,“您担待一点,毕竟换了谁,从小就被生父丢弃,心里都不会舒服,更何况……十多年前,他亲娘还饿死了,所以怨气自然大些。”
高亦其对高诚的过去一概不知,方才在病房听到陈叔提到了两句,可也没有理解,现在静下来听得心惊肉跳,泪悬在睫毛上连呼吸都快忘了。
“那时候爷还在别人的手底下帮工,求了所有能求的人都借不到钱,最后迫不得已去了高公馆。”
“我爹娘……”高亦其搁在膝头的双手猛地握成了拳,甚至不敢听陈叔继续说下去。
“你那时还小,高诚去的那一天你和你娘都不在家,你爹直接让人将爷轰走了。”陈叔长叹一声,转身抓住方向盘,打算将他送回去,“也是那一晚,老夫人活生生饿死了。”
车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高亦其四肢发凉,哆哆嗦嗦地靠在座位上,他知道陈叔口中的“老夫人”指的是高诚的亲娘,他的母亲和他自己可能在男人眼里……和仇人没什么分别。高亦其换位思考了一下,瞬间理解了高诚的痛苦和仇恨,他一想到因病去世的母亲,泪水就扑簌簌地落下来了,也不知道十多年前的高诚是如何熬下来的。
所以先生痛恨到想一枪崩了他才是正常的。
陈叔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高亦其的神情,是真的怕把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吓破胆:“两年前爷终于有能力报仇的时候,遇上了你。”陈叔说到这儿,嘴角多了丝欣慰的笑意,“那天我们原本的计划是血洗高公馆,谁知道你把咱们爷当成司机,使唤了一路。”
“什么?”高亦其听得忘了哭,猛地撩起眼皮,“我……我和先生两年前见过?”
汽车在风雨中穿梭,陈叔的回答有些模糊:“见过。”
“你把他当成司机,坐着他的车去了码头。”
“还跟爷说以后回国一定会去找他。”陈叔喘了口气,“所以呀,咱们爷等了你两年。”
高亦其倒吸一口凉气,将头搁在车窗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陈叔说的事儿在他脑海里只剩零星的印象,那年他才十六岁,为了逃过父亲的逼婚,在母亲的支持下留洋念书,说起来当初高亦其的确上了辆看上去不错的车,他还一直以为是母亲喊来的,根本没多想,倒是车上的司机给人的感觉很容易亲近,所以说了好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