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幽幽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一惊,但是他不再说话,任我将故事讲完,最后我看他慢慢闭上眼睛,捶捶自己一直跪在地上的腿,站起来走了。
外面的公公还没睡,一脸看不出是喜是悲的笑,咧嘴朝我示意一下,退到一旁去了。
经过化吉和希言各自的寝居时,化吉房内已是一片黑暗,他作息规律,像个人偶,而希言几乎不睡,但是他不喜打扰旁人,会吹熄蜡烛到榻上假寐。
我不知为何有些失眠,也不尽是陛下的事,只是他问的问题让我有几分感同身受,不由得想起那条龙来,心底一片凄凉。
月色清寒,我飞至屋顶,打算赏会儿月。
刚上屋顶,就瞧见身后跟了条白色尾巴,我心情不大佳,希言出现得恰是时候,但没想到他急忙挡在我的身前,问:“老师你没事吧?”
问得我莫名其妙,我答:“何出此问?”
希言便拿出腰间的白扇来,原来他把我给他的玉珠挂在扇子上,这么看去,倒也合适。那颗玉珠此时浮在空气里,微微颤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拉着希言直接飞向陛下的寝殿,中途灵力不济,还得没脸没皮地靠着希言的仙灵才能顺利到达。
陛下不知从哪来拿来的毒药,自己狠狠灌了一口,此时横躺在榻上,没了气息。我急得头冒青烟,公公终于不再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只不过换上的惊恐表情让我看了更来气,他猛地尖叫一声,然后跌跌撞撞跑出去喊太医。
快来不及了,我看见陛下的魂魄飘了一部分出来。
希言用仙灵锁了一下那部分魂魄,又猛地抓住陛下的手腕,没头没脑地往九五至尊的体内输了一大股仙灵进去,我捏住希言的手,慢慢引导着那股横冲直撞的仙灵,又把多余的仙灵重新送回希言的身体里。
刚刚好,仙灵把那股毒逼了出来,趁着这个空档,太医急匆匆赶来了。
希言慢慢把我握住的手收了回去,太医来不及行大礼,猛地扑在地上,摸了半天的脉,又拿出解毒药丸喂下去,最后终于捉住了那一点点的脉搏,他大松一口气说:“好,好。”
这件事没有传出去。
陛下醒了,无声地流眼泪,此刻殿内只有我和希言,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我骂自己不争气,平时话多得要死,此刻半个字都憋不出来。
最后我笨嘴笨舌地说:“陛下,太后也不忍心看你这样。”
“她忍心,不然也不至于从小从来不看我一眼,我受欺负的时候也不管我,那么懦弱的人啊,我以为会老死在宫里,好不容易熬出头了,为何又要自尽?她要是真的记挂我,又怎么会忍心自尽?”
陛下的声音很小,但字字诛心。
太后是自尽的,安安静静,脸上没有痛苦,我只远远瞧见一下,发现太后嘴角有隐约的笑意,是在庆祝夔国大胜死里逃生,还是另有隐情,我不得而知,也不想去问。
“皇姐也不喜欢朕,时时刻刻想夺朕的权,朕是真的……不想当皇帝啊,若是此生还有机会出宫,去当个无名无姓的人,朕觉得才有活下去的意义,否则总在这宫里,到处都是勾心斗角,好累啊,掘阅,朕真的好累。”
我不自觉靠近一点,陛下虚弱地躺在那里,他看了我一眼,嗤笑了一下,然后无力地抬起双臂来,作出拥抱的姿势来。
“抱抱我。”
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陛下的身体很冷,还在微微颤抖,有温热的泪水掉进我的颈窝,似乎要烫出两个窟窿来。
那日我和希言一路沉默无言地回到了我们的寝殿,我在心里嘀咕半天,心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实现陛下悄悄告诉我的心愿。
想了几日我想出点眉目,听说趁着塑新神的机会,皇宫内淳化殿的女武神像也要重新修葺一番,趁着热闹,我带着希言去看看。
至于化吉,他喜静,不想我这个“嘈杂”的人待在一块儿。
淳化殿殿内用了大量的朱红色装饰,放眼看去,一片明丽。女武神像立在大殿中央,通身用千年紫檀木雕刻而成,这尊神像有百年历史,红褐色的神像在漫长的敬仰与供奉中仿若通了灵,香雾袅绕,那双眼睛却目光如炬,能看破世间一切假象。
我站在大殿门口,觉得自己被那双眼睛看穿,六百年前迟来的害怕此刻通通涌上心头,我浑身僵硬,立在原处一动不动,希言回头看了我一眼,让我获得一瞬间的清明,我说:“你去看看,为师要去交待贺叔几件事。”
我立刻转身,落荒而逃。
那个属于神灵的世界,容不得我半点玷污。
还是高处的景致好,我飞到宫内东南角落的一座高高的塔楼,想起那条红龙曾经让我坐在他的背上,从九天之上落到海面之上,耳边的风呼啦啦响,有时候红龙会无声地载着我于海面上飞很久,浮云之间,柔风之中,我俯看着无垠的大海,心中充满了喜乐。
黄昏已至,有小鸟成群结队地从我身旁经过,钟楼里传出沉闷的钟声,在偌大的都城荡开,身后突然传来衣服猎猎的翻动声。
他的气息转眼抵达鼻尖。
“希言。”
希言没说话,安安静静坐在我身侧,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给我看。
“这是何物?”我看着他手里那支朴素优雅的玉簪,奇怪地问。
还没等他回答,我敲了一下手,说:“噢,为师知道了,是不是有了心上人,我觉得这支簪子还不错……”
希言额头青筋一冒,我就不敢说话了,化吉是好脾气,希言是闷葫芦,平时两人虽都不似我这般平易近人,好歹算是喜乐不形于色的大度人,偏偏每次被我逼得没了风度。
希言说:“淳化殿的大祭司说这是百年前她的前辈北游之时,刚好碰见妖族相斗后的战场,这支簪子落在那里,主人应该是灰飞烟灭了,簪子上有一缕妖气久久不散,竟是原主人的相思之情,前辈感动其执着,就把簪子带了回来,一直存放在女武神神像之下,祈求痴情种可以放下执念,获得安宁。”
我问:“听起来是个蛮宝贵的东西,大祭司为什么送给你了?”
希言说:“大祭司说我是有缘之人。”
我再次看了看那支簪子,又看了看他随意披散的长发,说:“不如你戴着吧?”
希言点了点头,我就动手帮他把头发扎了个髻,又把玉簪插在上面,端详片刻,不自觉发出了赞叹。
我问:“你不是派了十方鸟去查乌伦珠的踪迹?”
希言说:“这次不仅查到了乌伦珠的消息,还查到了他和故去太后的情缘。”
我支着下巴,没说什么。
希言问:“老师,你刚刚为什么不去淳化殿?”
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希言又说:“老师你很害怕对吧。”
我没有说话。
希言不甘心:“我以前在天庭的时候也很害怕,特别是见到观妙的时候。”
我想起以前的往事来,和观妙的接触基本上都在战场上,他心狠手辣,对破坏规则的人绝不留情,然而他确是天庭不可缺少的精神支柱。不过也对,谁摊上那么个天帝,都会想办法另找一个神明来维护天界的尊严。
春风料峭,希言看了我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他问:“冷吗?”
我摇摇头,放眼看去,此时天地尽收眼底,金黄色的光线洒满整个都城,能够激励多少英雄儿女的热血奔涌,而我只想很没用地痛哭一场。
希言的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神情,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渐渐隐去。
那夜回到了寝殿,贺叔却来辞行。
我喝了一口茶,不解地问:“陛下不是给了贺叔利涉阁的馆职,做着不顺心?”
贺叔笑了一下说:“本以为小先生会觉得我有所不满,没曾想却问我顺不顺心。确是不太顺心,但都是贺某自己的原因,阁内学士都是十年寒窗,十年案牍,十年教习,跟我半路出家不一样,贺某自惭形秽,当年做官济民的梦想,的确是不合时宜了。”
我猜测是贺叔受了排挤,宫中斗争暗流不停,既然贺叔是不得人心的皇帝提拔的,贺叔的日子会像踩刀尖一样,我问:“这样中途而退,是否会后悔?”
贺叔说:“中途而退,也是审时度势,迷途知返。”
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问了出来:“贺叔,如果有一件不得不去做而不知道如何做的事,您会怎么想?”
贺叔淡淡笑了一下,半分书生气半分山匪态,他说:“怎么心安怎么做。”
我如释重负,说:“好答案,多谢贺叔。”
贺叔说:“他日如果还能相见,希望小先生再无忧愁。”
贺叔说完就要走,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叫住了贺叔。
“贺叔,您膝下无子,若是此时有个孩子跟着您出宫,岂不是妙哉?”
贺叔双眼放光,说:“希言吗?我可以!”
“……”
半夜我叫来化吉商量此事,化吉盯了我一眼,说:“你敢打九龙至尊的主意?”
我说:“小皇帝想离开这里,他没治国□□的心,看最近长公主和云麾将军的架势,逼宫是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