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太阳彻底隐没,无力感才姗姗来迟。
困倦从脚底下起,进而蔓延到全身。
谢呈突然觉得自己睡进了麦芒里,但是他不想起身。
也没办法。
☆、午后
离开学还有不到一周,周讲于心里越来越躁。
周权和赵欣蕙带他去了一趟商场,一家三口,如果还能叫一家三口的话,这一家三口时隔多年再次一起出行,互相之间根本无话可说。
整个过程周讲于都冷着一张脸,看两个大人装和谐。大家不尴不尬地逛着,最后能用不能用的买了一大堆。
回到家吃了一顿沉默的晚饭,饭后周讲于不停催:“你们走不走啊?闹一整天了,我耳朵都嗡嗡的,爷爷要休息了。”
周谷安坐在躺椅上,眼不看耳不闻,摆明是全让他说了算。
赵欣蕙无奈,想叹气又生生忍住了,看向周谷安,柔声说:“爸,那我们先走了。”
周谷安轻点头。
周讲于坐在沙发上,赵欣蕙过来搂他,他也不回抱,在她伸手摸自己脸的时候往后一扬,皱眉说:“好了。”
赵欣蕙终于是叹出那口气,转身走向门廊。
“爸我们走了。”这会儿还在扮和谐夫妻,看赵欣蕙走了,周权也只好跟着出去,走到门槛前又跟周讲于说,“开学前一天我请假来送你。”
周讲于随口“嗯”了一声,也不抬头看那两个人。
客厅里静下来,周讲于飞快起身抱了游戏机,立马又坐回沙发角落,沉默地盯着屏幕,手指飞快摁键。
周谷安看了他一会儿,问:“小于是真不喜欢跟爸妈在一起?”
周讲于不开口。
孙姨收拾好厨房出来,正好听到这句,笑笑:“哪有小孩子不喜欢跟爸妈待一起的?就是跟爸妈才会闹别扭吧?”
“没有闹别扭。”周讲于随口说了一声,而后继续沉默。
周谷安不再问,自顾自上了楼,孙姨也回了房间。
周讲于一个人坐在宽阔的客厅里面,面前明明摆满了厚重的家具,他还是觉得身边空旷到好像说句话都能起回声。
半晌,他把手里的游戏机一扔,蜷了腿继续窝着,把脖颈牢牢压在沙发靠背上,仰头看天花板上的吊灯。
没一会儿周谷安又下来了,站在楼梯口的桌边,温声说:“过来。”
周讲于回过神,看到他手里拿了个小盒子:“什么啊爷爷?”
“过来。”周谷安招招手。
周讲于下了沙发,走到他跟前。
周谷安打开盒子,露出一块吊坠,白玉的,上面系了绳子,但是玉却好像没有雕琢过。
“哪来的玉?”周讲于问。
周谷安说:“这是你奶奶的。”
他手掌凌空轻轻往下一拍,周讲于会意,往前一步低了头,让他把坠子给自己挂上。
“没雕过?”周讲于低头看。
周谷安把盒子塞他手里:“至宝无文章。古话说君子当如玉,虽然玉不琢不成器,但是保留本性更重要。爷爷不盼着你成大器,开心平安就行。”
“至宝无文章什么意思?”周讲于笑了,“爷爷你先前还说不能让自己的死轻于鸿毛呐,只要开心快乐那我都不念书了,天天打篮球玩游戏。”
周谷安在他头上轻拍一下:“就你最会钻牛角尖。”
周讲于哈哈地笑。
“你以后要是想自己雕个什么花样也行,或者送给哪个想送的人也行,给你了你就自己定。”周谷安接着说。
周讲于“咦”了一声:“爷爷你这是在给我准备聘礼?我还小哎,而且新世纪不搞这一套。”
周谷安爽朗地笑起来。
周讲于很少听他这样笑,也被感染得挺开心。
他拿手摸了摸那玉石,扯开领口塞进去,轻轻拍了拍:“这是爷爷奶奶给的宝贝,藏好了要。”
又笑了一会儿,周谷安说:“我看你成天心不在焉的,明天就回吧,我这儿没你的同龄人,喝茶看报种花的,你待着也是无聊。趁着还是星期天,让你爸送你回去,开学之前还能跟你的小伙伴们好好聚聚。”
周讲于沉默片刻,喊了一声:“爷爷,我……”
周谷安在他背上拍了拍。
夜幕随之低垂。
一大早从西容出发,回到洛花正是午后。
周讲于先去了一趟台球室,兰姨已经吃过午饭了,周权说要带他出去吃,他立马应:“不吃。”
兰姨咳嗽两声:“你爸等下开车回去还要半天,你不让他吃饭啊?”
周讲于撇撇嘴,跟周权一起出车站,在附近吃了午饭。
回宣家巷把东西一搬进屋,周讲于说:“你走吧。”
“儿子,你对爸的态度能不能好点儿?”周权叹了口气。
周讲于:“爸,您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路上注意安全。”
周权:“……”
周讲于自顾自去拉一个箱子,他一俯身,领口处的玉坠子就掉了出来,在身前晃荡几下。
周权看到了,有点惊讶地说:“老爷子把这个给你了?”
“啊。”周讲于看了一眼,塞进T恤里,“怎样?”
周权叹:“你知不知道这玉……”
周讲于打断他:“就一块儿石头,怎么了?要不是爷爷送的我还懒得戴。”
周权没话说,周讲于又催了一次,他只得拿起车钥匙出门。
等人走了,周讲于起身,把地上的箱子胡乱踹拢到一处,洗了个手,飞快朝着斜对门跑。
还没进门就看到宣芳玲端着一堆稻壳出来,周讲于连声喊:“姨姨姨,玲姨!我回来啦!谢呈呢?”
“哎小于回来啦?”宣芳玲笑,“他在酒厂里帮忙晾高粱。”
周讲于“嗷呜”一声:“我身上没有油气!”朝着酒厂跑了过去。
这几天宣禾带着宣麦上了山,去谢呈外婆家。读大学一走就是小半年,一是怕外公外婆想他,二也是跟他们分享一下孙儿的喜悦。
时间撞上酿新酒,还好书摊上的阿姨已经回来了,谢呈跟她交涉干净了摊子上的书跟账,这两天都在酒厂里忙。
洛花河边小学里的钟刚响过两下,谢呈正端着一个簸箕在酒厂里穿梭。
簸箕里盛满滚烫的高粱,他走到铺了熟冷糠的摊席边,用巧劲儿抖动双臂,高粱就一层一层均匀地撒下去。
热气随之弥漫。
摊晾这活儿需要大力气,酒厂里温度又高,他赤/裸着上身,少年初初长成,身体瘦而不柴,动作的时候肩颈线条都绷紧了。
浑身带着难言的天然朝气,但很沉静。
抖完一簸箕高粱,谢呈转身要去盛新的,旁边的老谢突然说:“哟,这是谁家大少爷回来了?”
谢呈一愣,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转了头,看到周讲于站在门口的台阶下面。
周讲于不知道在旁边待了多久,这会儿被发现,他才笑眯眯地打招呼:“谢叔。”
谢呈还没回过神来,宣芳玲进来了。
周讲于让到边上,她走过来接谢呈手里的簸箕:“出去歇歇。”
谢呈应了一声,看周讲于还站在门口不动弹,顿了两秒,他朝他走过去。
宣芳玲在后面叮嘱:“别光着膀子,等下着凉。”
“这么热,凉不了。”谢呈说,“马上穿。”
周讲于冲他一飞眉毛,先上了台阶。
谢呈跟在后面,突然有点不自在。
出了酒厂,谢呈准备去旁边的椅子上拿自己的T恤,手刚伸过去,衣服被一把揪走了。
周讲于提着衣服:“叫声大爷就还给你。”
谢呈一把扯住衣角:“乖孙子把衣服还给爷爷。”
两个人拉锯片刻,谁也不让谁,而后周讲于突然放了手。
谢呈一个不妨,劲儿没来得及松掉,手臂猛地往后一送,扯得酸疼感一下子跳出来。
这两天端高粱端多了。
他微微皱了眉,揉揉手臂,正要骂人,周讲于突然往前一步,抬手朝他额头上一抹,又去摸他后颈子,“啧”道:“瞅瞅你这汗。”
谢呈一怔,一把甩开他手,瞪了他一眼。
“嘁!谁稀得摸你似的。”周讲于抱起手臂,看他穿衣服,“两个月不见,脾气见长嘛。看在你这么辛苦的份儿上,爷不跟你计较。”
谢呈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呲呲牙。
这表情好像惹到了周讲于,他抬手就去捏谢呈下巴。
“你有毛病周讲于!”谢呈衣服都还没拉好,立刻去挡他手臂。
两个人闹了一阵儿,周讲于突然笑了。
看着他眼睛弯的弧度,谢呈白眼一翻,放弃了挣扎,自顾自拉好衣服下摆。
周讲于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头上胡揉一通,满足地叹气:“嘿呀两个月了,终于摸到活的了。”
“当我是你家狗呐?”谢呈不客气地问。
周讲于理所当然地答:“不是吗?”
谢呈抬腿就给了他一脚。
半晌,两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周讲于一把揽了谢呈脖子,朝着面前的空气,跟开场白似的,大拇指一伸,指指自己:“洛花镇镇主!”又指指谢呈:“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