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工资不工资的,又不是真上班真打工。”阿姨笑,“本来要是你不来帮我我就直接关门的,你在这儿看着我还能收钱,没关系的。”
谢呈一向不太会应付别人的好意,最后只能抿抿唇,说:“谢谢姨,我一定好好给你看着摊子。”
阿姨爽朗地笑:“这娃咋这么乖?这些书估计都不适合你读,里面有些碟子你倒是可以看一看,有纪录片。”
她指指小桌子上的小电视机。
“嗯。”谢呈也笑了笑。
下午回家跟宣芳玲说了一嘴,宣芳玲也没多说,只叮嘱他做事情的时候认真些。
关于去不去西容读书的事情她再没提,但是谢呈已经打定主意了。
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其他可能。
过了两天谢呈抱着宣禾的旧教科书到了陶市,暑假生活这就算是开始了。
西容的日光是雾蒙蒙的。
这是周讲于随手写在杂志上的一句话。
周谷安的房子很大,是西容最早的一批别墅,带了个宽敞的院子。
平时周讲于就自己玩儿,要么看电视要么打游戏机,偶尔在院子里摆弄花草,实在无聊了才看看书。
跟上次过年一屋子都是人的情况相反,这个夏天寂寞得只有蝉鸣,好像整个屋子,不,好像整个地球就剩下三个人。
待了小半个月,入了盛夏。
这一天上午,周讲于提着壶在院子里浇花,周谷安在廊下坐着看报纸。
没一会儿日头毒起来,周谷安问:“热不热?”
“还行。”周讲于扔掉水壶,坐到他旁边的竹椅上,咕噜噜灌了大半杯水,长腿随意地一伸,看着庭院里的草发呆。
没一会儿周谷安朝屋里喊:“小孙!”
没人应。
周讲于笑:“爷爷你忘记了,孙姨今天回家了。”
周谷安拄着手杖要起身,周讲于忙站起来:“要什么我去。”
“老花镜。”周谷安说。
周讲于在他肩上轻轻摸了摸:“爷爷你坐着,我去,在哪?”
“书房。”周谷安应。
周讲于点点头,回身进了屋。
三两步跨到二楼,书房门虚掩着,周谷安说过家里所有地方他都能去,不过书房还没来过。
推开门,四面墙全是书柜,屋子中间摆着一套桌椅,旁边一个单人沙发,都是朴实无华的样子。
周讲于一眼看到老花镜在桌面上,正要过去拿,路过一格书柜,余光一扫,看到里面摆满了相框。
他随意地转头,目光移过去的时候怔了一下。
里面的相片多是黑白照,只有两三张彩色的,上面竟然是自己。
准确地说,是小时候的自己。
最近的一张好像是去洛花之前的。
周讲于凑近了去看,在一堆照片里发现了一张双人合照,很有些年头了,男女都是十五六的样子。
他细细地盯着那照片上的少年,恍惚之间觉得生命真奇妙。
兴许是因为他太久没下去,周谷安上来了。
周讲于依然盯着那照片,伸手隔着玻璃摸了摸,问:“爷爷,这个人是谁?你吗?”
“是。”周谷安分明还没看到他指的是哪张照片,但是已经应了,“旁边那个是你奶奶,不过她生下你二叔就没了。”
周讲于呆愣愣的,没应。
周谷安走近,跟他一起朝里面看,看了一会儿转头说:“你跟我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怎么隔着辈儿还这么像啊?”周讲于问,“刚才吓我一跳,我还以为照片里是我呐,想了想我好像没失忆。”
周谷安没应他的玩笑。
周讲于看着他,总觉得他今天好像挺想跟人交流的,找话道:“爷爷,你跟奶奶是同学?”
“同学。”周谷安起身,踱过去坐在书桌边,“你奶奶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建国后才搬到我家附近,读高小的时候一个班,后来一起考上初中,那时候我们小镇上没有高中,我们又一起来西容念的。”
周讲于笑:“爷爷,你是不是从小就喜欢奶奶啊?”
今天周谷安的话反常地多,周讲于本来也不怕他,想到就问了,问完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周谷安沉默了一会儿,末了笑了一下。
他笑得特别浅,脸上的严厉其实一点也没被冲淡,只是那严厉里突然平添了几分柔意。
周讲于觉得看他笑还挺稀奇的,于是也跟着笑起来。
“小于现在是个高中生了,十五岁半,年少气盛的时候,也注意到哪个小女娃了?”周谷安问。
周讲于歪歪头,坐到沙发上,疑惑地看着他:“爷爷,你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如果是我爸妈,肯定早恋的毛边边都不能提。我小姨也说了不能早恋,我最好的朋友是个念书特别特别厉害的人,他也说不能早恋。”
周谷安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口气是温和的:“你现在正是青春期,对异性好奇想要亲近,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行。你爸妈是自己心里腌臜,就觉得说这些事要不得。你瞧瞧我跟你奶奶。”
“嘿嘿嘿,”周讲于趴到沙发扶手上,“你承认了!”
周谷安看着他,目光清明,周讲于知道他在问先前那个问题。
“我不知道。”周讲于直白地说,“因为我也没有对哪个女生好奇,也不想跟哪个女生亲近。”
周谷安又淡淡地笑了一下:“没关系,等该懂的时候就懂了。”
周讲于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好像是在专心地观察什么。
周谷安也不问,只低头看报纸。
“爷爷,”周讲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今天跟我说这么多话?你今天突然很想说话吗?那我们再说点儿?”
周谷安却没抬头,也不回答。
窗外院子里的蔷薇架上全是花,突然起了阵风,一吹伏倒一片,像浪。
就在周讲于以为周谷安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周谷安开口了:“你知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吗?”
“咦?”周讲于愣了一下,“谁?”
周谷安抬眼,目光从老花镜上方落在他身上,但又好像没有在看他。
最后他缓缓解释道:“当初形势不好,你奶奶出身有问题,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只能把你爸送到乡下远房亲戚家去。那家人想给周权改名字,我们就跟他们说好了,周权的名字他们改了就改了,但是如果以后有了孙子孙女,名字用我们定好的。”
书房里安静下来,爷孙两个看着对方,周讲于好半天吐出一句:“奶奶取的啊?”
周谷安点点头。
周讲于又问:“那为什么我要叫周讲于?”
☆、讲于
周谷安顿了好一会儿,说:“你奶奶当年跟我说,她愿意跟着我是因为念书的时候我给她讲‘于’字的用法,我们因为一个字,从《诗》《书》讲到《楚辞》,讲到《史记》。”
他笑了一下:“我跟她讲《报任安书》,讲到人固有一死,我就告诉她,我的死不能重于泰山,但是也不会甘心轻于鸿毛。”
周谷安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嗓子里像是含了砂砾,听上去就格外哑。
人身上的苍老之意突然显现出来,在这一别扭但是奇妙的时刻,不知名的情绪顿时击中了周讲于。
周讲于突然有点想哭。
半晌,他故意玩笑说:“你肯定是故意的,好幼稚啊爷爷,你想在奶奶面前表现得博学一点,让她好嫁给你!”
“是啊,被小于看穿了。”周谷安放下报纸,摘了老花镜。
周讲于自顾自笑了半天:“我有个好兄弟叫柴科,我叫他狗他叫我鱼,他喜欢一个姐姐,那姐姐大我们好几岁,他就是着迷就是喜欢,喜欢得五迷三道的跟情圣似的。但是姐姐什么都懂,他什么都不懂,姐姐把他当小屁娃子,他就没办法跟你一样耍帅了。”
周谷安脸上看似平淡,但是一直在认真听他说话。
叨了一会儿柴科,周讲于突然问:“爷爷,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周谷安摸着桌面,说得很慢,“今天是你奶奶的冥诞。”
周讲于怔怔:“奶奶的生日?”
周谷安沉默了,随后直到吃晚饭,他再也没开过口。
夕阳从陶市的巷口沉下去,洛花迎来了夏季特有的绚丽天空,而后橙色被灰蓝掩盖,月初升,疏星闪耀。
宣禾在自己屋里,书桌上摆着一封录取通知书,家里另外三个人都在楼下看电视。
谢呈盯着电视机不说话,嘴角抿得平直。
宣芳玲脸上隐隐带了点忧色,但还算如常。
宣麦缩在椅子角落里,抱着个垫子把下巴支着,时不时眨巴眨巴眼睛,观察着另外两个人。
沉默很久,宣芳玲说:“小呈,你爸今天打过电话回来。”
谢呈犹疑片刻,明知故问道:“说什么?”
宣芳玲:“说去西容上高中的事情。”
宣麦不知道这事情,惊讶地看着谢呈:“二哥要去西容读高中?”
“我不去我不去。”谢呈安抚地伸手摸摸她,又转向宣芳玲,坚持道,“妈,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