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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断 (我吃不饱)


  但同时,他也因此感到愧疚,没有脸面去见他。他自称爱他多年,但却从来没有发现他居然一直这么浑浑噩噩地生着病,说到底,他的爱又何尝不是少年人的顾影自怜。
  只有等晚上,整个病房一片宁静的时候,他才拉开门,悄悄地看他,他不想给沈望没有盼头的希望,也难以忽视自己的愧对。
  徐斯不知去了哪里,竟然没有守夜,而沈望就这么安安分分地躺在病床上,手腕上还缠着绷带,另一只手在吊水,瓶瓶罐罐的,挂得手上一片淤青。
  顾重透着月光,走到他的床前,才看到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没了之前病美人的风韵,而是惨惨淡淡的灰白,嘴唇也起了皮。但长长的睫毛又像是雨夜被淋湿了翅膀的蝴蝶,安安静静地贴着他白净的面皮,医院里的杯子是极厚的,盖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最后那点微弱的呼吸压没了,顾重替他掖了掖被角,想让他透点气。顾重轻轻地握住他没受伤的那只手,冰冰冷冷的,手腕上的雏菊纹身也似乎被雨打残了,暗淡了许多。
  顾重把洗净了的戒指重新套进他的手指,这短暂的几秒,却有了虔诚的滋味。十八岁的顾重做梦都想给他套钻戒,都想跟他结婚,却不知道世事难料。
  他在他身旁坐了许久,坐到外面的天蒙蒙亮了,才轻悄悄地拉开房门走了,却不知道他刚走不久沈望颤颤地睁开眼睛,摸着戒指缩在被窝里哭得一塌糊涂。


第三十九章
  他住在新西兰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却总是不习惯拉开窗帘。没有医生和护士进来检查的时间,他就被笼在一片黑暗里,摆弄那枚银色的素戒。
  他的手指骨骼分明,白皙的皮囊薄薄地覆在指骨上,随着他偶尔屈起的手指露出骨骼的形状,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没有任何动作。连同他的眼睛,也没有焦点。只是虚虚晃晃地盯着无名指上的环。
  为什么戒指要戴在无名指上,又为什么要做成这种形状?是不是因为神经离心脏比其他手指要近,所以才箍得他的心脏也喘不过气。他摸着自己右手腕上的绷带,而那一刀是不是砍断了他的指尖传递到他心脏的感觉?
  白天,从凌晨四点,他就能听到屋外熙熙攘攘的声音,是从中国赶来的记者,忙着询问他裴章季萧的事,而夜晚,从晚七点起,就空空荡荡,顾重再也没有踏进过他的病房。
  而他也不敢离开病房。怕长枪短炮,怕顾重的眼神。顾重会怎么看他?
  只要想起顾重,房间就会被拉伸、收缩。
  他也会变成很多个他。
  但都是丑陋的、扭曲的。
  “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即使是一片黑暗里,他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一双温暖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那真实的温度好像的的确确存在。他侧头看向坐在床侧的人,隐隐约约地能看到那细长的眉。沈望笑着调侃道:“你这几天未免出现得太频繁了。”
  美和担忧地问:“你好好吃饭了吗?瘦了这么多,还怎么拍杂志?”
  沈望垂下眼睛,敛去了所有笑意,只说:“你不是知道的吗。”
  “我又不是神,你不说,我怎么知道,”美和这样说,却没听到沈望的回复,他也不尴尬地继续摸上他手指上的戒指,“这是顾重给你的?还是你非要推给顾重的?”
  沈望攥紧了被单,手指发白,动作之大到盐水瓶也跟着乱晃。他几乎是恳求地说:“不要总是明知故问,你明明跟我用一个心脏、一个大脑在生活。”
  “求你了,不要逼我这么说。”
  一片安静。
  沈望闭上眼睛,然而美和却把他搂在怀里,这宛如一个母亲的姿势,但他却没有感到心安,因为美和声音就像是压在了他的头顶上似的,闷闷的,语调温柔,却那么高那么远,仿佛遥不可及。
  “这样的温度对你来说是假的吗?”
  “你因为我变成了植物人,是谁拔了你的氧气罩我会不记得吗?是我亲手杀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我真的以为我们就能这样迷迷糊糊地活一辈子的,但我发现这是行不通的。喝再多酒,做多少音乐都不行。我知道你已经不在了。”
  沈望近乎是歇斯底里地朝他吼,他从来没有发出过这么大的声音,他的声带、心脏连同他的泪腺都跟着一起震动。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仿佛也长满了老人斑,低头看自己的腹部,仿佛也是松弛的皮囊盖在一片空旷上,正如他当年看到的美和。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因为在失去最后一次喘气时都像是一条没有任何尊严的狗,缓缓地闭上它浑浊的眼睛,放松它稀疏的皮毛。
  然而美和却收紧了手臂:“所以你要为了顾重再杀了我一次吗?”
  他继续说:“去看那些心理医生,把我从你的世界里剥离,然后跟他一起生活,你应该知道吧,他只是喜欢你在舞台上风光的模样,因为你不够在乎他,所以渴望你的视线,他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爱你,一个爱你的人会忽视枕边的人夜晚的梦魇、白日的迷幻吗?你明明知道的,没有人在乎你。顾重也好,徐斯也好。”
  “别说了……”
  “我说错了吗?院长带你去见那些叔叔阿姨的时候,是谁带你逃离的?是顾重?那时候还在做他高高在上的小少爷,跟他的外教发脾气,抱着他的爷爷祈求新的进口玩具,如果他知道你的价格只有五十,他会尊重你吗?你甚至都不如一个娃娃的零件昂贵。而徐斯那时候只会在你的床上泼脏水,弄翻你的饭碗,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扇你巴掌。而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你,可你是怎么对待我的?疼,真的很疼,你知道骨肉分离吗?我被那辆卡车撞成那样,你在哪里?现在你要为了你那肤浅的爱情再杀了我吗?”
  他似乎能闻到那股血腥味,美和说的那种骨肉分离,搂着他的人是一团血肉,没有脸,也没有皮囊。就像他当时见到的美和,残残破破,被子下面盖着的身体缺了一些零件。
  医生勉强地拼好了他,却没救活他的大脑。他当时不敢看。他害怕得蹲在地上,只敢看床底的那双鞋。美和穿的那双破旧的运动鞋,原本是白的,却成了暗红,上面黏着粘稠的东西,不只是血。
  就像他用刀割动脉时见到的那样。
  血不是流出来的,是涌出来的,连同他生命里的那些污浊。
  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却比真实还要真实。如果他一年四季都活在幻想里,谁敢说他的幻想比真实要虚假,他太害怕了,他害怕美和的脸,美和的声音,他害怕死。
  没错,他害怕死,当生命真的要从他的指尖溜走,他又害怕了起来,像个懦夫一样地想起顾重。
  顾重是唯一一个站在太阳底下的,即使皱着眉看他,很不耐烦,很讨厌他的模样,但只要握住顾重的手,他好像也是暖的。
  他狠狠地摁住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枚小小的圆环,箍住了他的心脏,也箍住了他的疼痛。
  救救我吧。
  我无数次想对你说,救救我吧。我不想活在幻想里,想要知道一日三餐的味道,想要知道不同的酒的滋味,想要早起的时候伸个懒腰说好困,很多年前我无数次地想要这么跟你说。但我不想剥夺你打篮球、游泳和恋爱的快乐。
  但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搞错了。
  想要求救的人,想要从深渊里站起来,向你大喊才可以。
  沈望几乎是颤抖地抵住美和的肩膀:“如果你是美和,你不会对我说这种话,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最好怕听到什么。他没有你这么阴暗,即使在我的幻想里他让我好好地面对我的工作和爱情,你根本就不是他。”
  “你太小看了时间的力量……”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对他来说也是。正因为他善良,帮那么软弱的我寻找正直,我才离不开他。但是他肯定不希望我一直活在他的幻想里,我不准你模仿他,总是缠着我不放。”
  “那我是谁?”
  沈望第一次推开了他,借着窗外微微照进来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格外熟悉的脸,带着金丝框的眼镜,穿了件满是补丁的大衣。露出来的手臂却是老虎的皮毛,正如他的血盆大口。
  多少年了,沈望从没敢正面面对过他。
  小时候的他,躲在衣柜里看他跟那些叔叔阿姨打电话。
  长大后,甚至不敢在他入狱的时候出来作证。
  “你害怕吗?”
  “害怕?这次我会真的捅死你。”
  他抓起桌上的剪刀,几乎是疯癫地刺进他的心脏,他听到了心脏破裂的声音,他不但没有停止,相反,他更加用力地刺了进去,他几乎是疯了,不管脸上溅到的是院长的血,还是他的血,他要刺破他的骨头,刺破他的心脏,把那颗心脏挖出来扔在路边。
  “你这样可就变成杀人犯了,你不后悔吗?”
  “我唯一后悔的就是二十年前我没有这么做,我应该在你第一次让我去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就杀了你,不会给你犯下更多错误的机会。我只害怕我不能砍下你的头颅,悬挂在你的家门口,让所有人看看你是什么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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