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却升道:“哥哥你知道灵契吗。”
姜冬沉也算是饱读诗书,自是知道的,不过灵契算是禁术一种,姜冬沉无法知其详细,他不知道年却升为什么要问这个,于是道:“听说过,怎么了?”
年却升道:“灵契多用于一人一物,以人灵镇物灵,通过灵契形成灵源相通。古时候有许多修仙之人不注重自身灵力,而注重佩剑之灵。于是就有人投机取巧,通过灵契把自身灵力联系给佩剑,从此佩剑一出鞘便是灵契磅礴,羡人得很。其实那剑灵就是从人的心魄里来的。出鞘的次数多了,剑主也就不行了。”
姜冬沉道:“所以灵契之术才渐成禁术。”
年却升知道自己提灵契提的太过突兀,姜冬沉听不出缘由自也正常,便接着道:“今年初一那日晚上,哥哥去年家我回来,可否记得我左手手腕上有一道刀伤?”
姜冬沉怎么会不记得,年却升才在年家呆了多久,一回来大大小小的伤带了一身,一处比一处骇人,最严重的就是手腕上的那一道刀伤,位于灵脉口处,姜冬沉正要问他此言何意,年却升突然说道:“我曾说那是我自己用匕首划的,取血画阵法用了。”
姜冬沉忽然猜到了什么,但不敢往深处想,只一言不发地盯着年却升,怕他下一句就会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话开了头就没有不说完的道理,年却升反倒轻松了不少,坐直身子,两只手隔着绢布交叉在一起,低头道:“哥哥这么聪明,我说到这儿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割腕取血,以血为媒,以为灵契,人物既已俱齐,就可以镇住白月光。”
姜冬沉急道:“可是你!……”
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姜冬沉往墙上一靠,压着突然冲上来的一股火气温声道:“你当初……怎么就不和我商量一下呢。”
年却升笑了一笑,歪头道:“和哥哥商量了,哥哥还能放我去镇白月光吗。”
“可是你不一定要这样,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毕竟天无绝人……”
“没有别的办法了,哥哥。”年却升打断姜冬沉的话,“若白月光一直躁动,会引起各家越来越多的不满,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到那个时候,他们还是要打,白月光躁动会引起多方不利,他们迟早会追究白月光躁动的本源是谁,那自然是我。年却清都能猜出来的事,那些宗主又怎么会猜不到呢。——哥哥你知不知道大约一百多年前,玄门那边有个汪姓的仙门大家,他们也是仙器躁动。仙器有灵,躁动是因为有所求而无从得,日积月累,终于爆发。引起以玄门为中心方圆三十里怨灵邪祟横行,于是汪家遭各家联合绞杀。哥哥,你可知联绞的主力是谁?”
姜冬沉垂下眼:“……谁?”
“尉迟家和林家上上届的宗主,尉迟伊念和林常荧。而最大的受益者并不是这两位,而是当时的年家宗主。汪家仙技典籍大半收入年家正书楼,那其中有汪家精技重山剑谱,有冶炼仙器的上古遗册。时隔一辈,年风临正是靠那本典籍指引,练就了如今的白月光。”
年却升苦笑道:“又是仙器躁动的先例,新仇旧恨,一并爆发。而且哥哥,别家若真质疑起白月光因何躁动,你觉得我这个现成的幌子在这里,年风龄不会一谎遮天地把这事全推给我?”
年却升没有留给姜冬沉回话的空隙,只顾自继续分析道:“然后,哥哥。那可就不是一个年家追杀我了。而是十家、百家、千家、万家!若要真是那样,我还能怎么保住你?……哥哥,年风临和你父亲是至交,如今我被年家一家追难,他顾及你父亲颜面,绝不动你。可若是尉迟家也来,林家也来,那一群鸡零狗碎的小家族全来查我,谁还能考虑到你是无辜清白之人?谁会在意你品行有多高风亮节上善若水?没有人。……跟我在一起,你也逃不过这一劫。”
“所以,用我这一点代价,去争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大局,这是最好的办法。最起码我不会伤害到无辜的人。我和年家那些人不一样,我做事……必须对得起天地良心。”
说完年却升还是笑了笑,向姜冬沉打诨道:“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啊,最起码现在,现在我还好好的呢,你别偷摸摸地可怜我心疼我,……你再这样我哭了啊。”
姜冬沉强忍着——他知道年却升应该更喜欢看到他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没什么所谓,反驳道:“谁心疼你了,我就是感叹一下命运对你太不公平。”
年却升摊手:“那没办法,人生下来就是不公平的。”
姜冬沉伸手握住年却升的手腕,感受着里面盘根错节的滞涩灵流,还是皱了眉:“那你的身体……以后会怎么样?”
会死啊,这种牵扯心魄的事,拖到最后除了死还能怎么办。年却升道:“大约……灵力尽失?沦为凡人?大概就这样了。”
姜冬沉若有所思地探着他的灵脉,像是在回忆,却不知在回忆何事。半晌,垂下眼道:“好。”
年却升没有理解这个好承载了一些什么样的复杂想法,但他大约猜得出,苦涩有之,心疼有之,悲愤有之,酸楚有之。到最后千言万语化为一句不得不接受的,无力回天的:“好。”
这样的回答很好,所以哥哥,希望在你得知我的死讯之时,也能接受的如此平淡。
年却升道:“但愿。”
姜冬沉忽然把年却升整个人都搂了过来,贴着他的耳朵安慰道:“凡人也很好啊,摆脱了那些纷杂的事,反而落得清净,何况有我在,又不会有人欺负你。”
年却升笑了:“啊,真好,我有靠山了。哥哥你要罩着我吗。”
其实姜冬沉宁愿年却升能在自己肩头怨天怨地地埋怨一通,不想听他强颜欢笑。在年却升故意把声音放的轻快无谓的时候,姜冬沉心里就酸楚的仿佛要滴出血来。
但姜冬沉不能表现出他心中的怒火和不甘,他怕年却升看到了,会自责内疚。
姜冬沉的手从他左臂上缓缓滑下去,最终还是轻落在他的灵脉上,虚虚地捏住,那里面的灵力流的很轻,就好像流过卵石遍布河底的山溪细流一般。
不再有如大河之水,天上来。
解救
星汐算的很准,大约过了半月,年却升的身体就已恢复的七七八八了。浑身不再疼得难捱,伤口已基本愈合。至于灵力……能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不是半废或全废,就已经十分不易。
疼得难捱所谓者何,大概就是在年却升醒来的第二个晚上,再一次受到了白月光的强烈反噬。浑身仿佛被人凌迟一般,蚀骨糜肉的疼痛。半夜三更,舍不得把没怎么好好休息的姜冬沉叫醒,无人调息,便生生忍着,左手死死抠进岩石里,满口的血腥混着咬破的嘴唇苦涩无比。后来又开始剧烈地颤抖,怕把姜冬沉震醒,就赶忙撑着从他身上离开,谁知这一下倒把姜冬沉惊醒了。那时年却升的整个左手手指几乎已经嵌入那块岩石里,指尖血肉模糊,指甲缝里也算是血,里面甚至嵌入碎石,撑的指甲盖甚至变了形。姜冬沉捧起他的手时,入眼便是一片鲜血淋漓在眼前剧烈颤动。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被冷汗浸地湿透,死死闭着眼睛。姜冬沉怎么唤他都不肯答应。
那时候年却升大约知道如果自己睁眼会是什么样的,双眸发散,瞳孔灰败,年却升不想让姜冬沉看见自己双眸里的绝望和死灰之气,便死也不肯睁眼应他。
姜冬沉也是那时才知道年却升心口是真如灭顶之灾一般地剧痛,他把左手拿出来以后便死攥住胸口的衣物,整个人蜷成一团,直到姜冬沉用灵力为他调息了约有两个时辰,他才累得睡过去。舒开年却升的四肢,心口的衣面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印指痕。
清醒的时候始终隐忍而坚强,哪怕疼得近乎死去,也使劲咬着牙没吭一声,倒是在昏睡之后,眼角沁出一两滴泪来。
年却升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可能是固执地以为自己表现得太过痛苦姜冬沉会害怕?可是他越是这样死死忍着,姜冬沉心里就越是压抑地宛如苍山掷顶。
这次年却升醒来得还算快,睁开眼时姜冬沉神情与平时无异,只是眼眶红的不行,拳背上也多了一片伤,像是狠狠地砸向了什么地方。
年却升满面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笑得倒十分好看:“我现在没事了,哥哥心疼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的手……背着我这样干,以后不要了。”
两个人,一个怕对方因担心自己的身体而心如刀绞,一个怕对方因自己反应得太过激烈而自责失落。于是他们一个强颜欢笑,一个故作平静。
这样的一段日子,竟然是在这种环境下以这种状态度过的。
巧月上旬,星汐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于是对浔郎道:“走吧,找我老乡去。”
浔郎当时正坐在塌上翻着一册花里胡哨的小本子——可能是上一位住在这个房间的客人忘记拿走的。闻言他眯着眼看了看窗外金黄透亮的阳光,又垂下眼,将目光投回书页上,便翻页边道:“这么热的天,等过了申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