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姜家,也只有他这一间屋子还点着灯。
年却升心里也跟着一暖,声音随着温柔,向那送他过来的小弟子道了谢,便自己走过去了。
站在门前,那门也是虚掩着的,屋内的灯光从门缝漏出来,漏在走廊的地面上,形成一道橙红的光线。
年却升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然后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又回头小心关上。门外的那一道橙红也便跟着不见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慢慢走向床边,在姜冬沉身边坐了下来。
带着夏夜里独有的潮湿的风,自己久违的年却升的气息。
姜冬沉仿佛仍睡着,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乌发散开,落在枕上和肩上。鼻息也清缓,一只手还握着被角,很乖。
年却升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去搔了搔姜冬沉的眼睫,温声无奈道:“别装了,你没睡。”
姜冬沉便只好睁开眼,眸子里映着床头暖红的灯光,无言。
两个人相望了一会儿,还是姜冬沉先开了口,问道:“你可算知道来找我了?”
年却升垂下眼,微一点头道:“想明白了。”
之后姜冬沉便不再开口了,年却升望了一眼放在床头的灯盏,明知故问道:“为什么在夜里点着灯?”
姜冬沉目不转睛地看着年却升,十分平静道:“就是怕你半夜回来,看我不点灯就以为我睡了,怕打扰我就走。”
年却升一阵心疼,又愧疚,抿了抿嘴低下头,撞进姜冬沉的目光,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脸。
可姜冬沉没让他得逞,侧过身咕噜噜往里滚了两滚,躺到床里面去了。
年却升收了手,失声笑道:“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姜冬沉道:“给你让个地方。”
年却升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是心中有些难以置信,怔怔地望着姜冬沉道:“嗯?”
姜冬沉面上波澜不惊,手却在被里握紧了,淡然反问道:“你不打算明日同我一起去见母亲吗?”
年却升心中一阵巨大的欢喜翻涌上来,面上也在装云淡风轻,弯腰除了鞋子,便起身坐到床上来了。
刚打算拉过被子,就见姜冬沉皱眉道:“不脱衣服就从我床上滚下去。”
年却升笑了,低头嗯了一声,伸手去解下衣服,躺到姜冬沉身边。
这样熟悉的角度去看姜冬沉的脸,年却升只觉飘飘忽忽地,不太真实。
然后他问向姜冬沉:“你真不怪我了?”
姜冬沉道:“我何时怪过你。”
年却升闻言便笑了,心里踏实下来,唤了一声:“哥哥。”
姜冬沉道:“嗯。”
年却升伸手道:“过来让我抱抱好吗?”
姜冬沉便用手支着床挪过来,面对面地躺进年却升怀里,乌发遮住了年却升环来的手,他闭了闭眼,发出一声漫长的鼻息。
仿佛是因为这个久违的拥抱,整个人都安心地放松了。
年却升抱着这四年不见的人,鼻翼间满是他发上清新的皂荚味,心中却有些酸楚,有几分莫名而来的委屈,忍不住眼眶也跟着一热,险些氲出泪来。
姜冬沉也恍恍惚惚的,听着近在耳边的心跳,像是大梦初醒一般,呆呆地问了一句:“你真回来了?”
那声音被闷在怀里,听着也十分委屈,年却升抬手去轻轻抚着姜冬沉的后脑,温声道:“真回来了。”
姜冬沉啊了一声,笑道:“那就好。”
同时心里无奈的想,怎么好好的,又这么矫情了呢。
接着姜冬沉又道:“明日是我生辰。”
年却升道:“是今日,已经过了三更了。”
“啊,对。”姜冬沉扬起脸,“我有件东西要送你,今天带你去看。”
年却升道:“难道不是应该我送你生辰礼?”
姜冬沉道:“你人回来就行了。”
“……好吧。”年却升道,“那你带我去哪看?”
姜冬沉道:“到时候你去了便知道了。”
实在是好久不见,两个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年却升轻抚着姜冬沉的肩头,有些无奈的叹道:“小别胜新婚这句话是谁说的,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太靠谱?”
姜冬沉道:“你觉得四年是小别吗?”
“……不是。”
姜冬沉道:“那不就行了。”
提到这是年却升还是十分内疚,低下声道:“哥哥,你……我那一剑,你真不怪我?”
姜冬沉在他怀里,摇头像蹭蹭撒娇:“以前都说了,只要不是你喜欢上别人,你做什么错事我都不怪你。”
只是有点难过。——姜冬沉本是以为,在年却升回来的时候,会一如往常地冲上来将他抱住,然后高兴的要飞起来一样在他耳边嚷嚷:“哥哥好久不见,我可算回来了,哥哥你想不想我?”
可是没有,他一回来,叫的是:“姜冬沉。”
他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生疏的称呼来唤自己。
姜冬沉一时间有点失落,怕被年却升看出来,于是微微抬了抬身子,想要撑着床坐起来,但奈何被抱的太紧,无果,向年却升道:“灯,熄了吧。”
年却升向后一挥手,整个屋子就暗下来了。一时间伸手不见五指,姜冬沉下意识抓住年却升的手,过了好一会,年却升的脸才从黑暗中现出来。
在世界黑暗的时候,有些话反而更容易说出来。年却升在姜冬沉昏迷的那几个月里,几乎摸得出他瘦了几斤几两,但因为心中有愧,就连他昏睡也不敢说他瘦了多少,只怕那样不妥,事情是因他而起,说这些又过于暧昧。现在他人已经原谅自己了,年却升就小心翼翼地隔着衣料揽住姜冬沉的腰,轻声道:“你这腰真是瘦了一圈,要赶上从前的我了。——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的,都不好好吃饭的吗?”
姜冬沉也知把这些说的太过平淡反而更让他心疼,于是索性摊开,叹了口气道:“我怎么好好吃饭,尤其是灵力溃散以后,吃的药苦的人舌头都木了,吃完药什么都吃不下。再说,每天到处跑的,怎么能不瘦。”
年却升愧疚的话已经说了太多,再说反而惹人不悦,于是他把人抱的紧了,让他贴在自己颈窝锁骨那边,摸摸头道:“是我太傻,也没考虑哥哥的感受就去……哎,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我保证,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姜冬沉笑了笑,微一摇头道:“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在外面听过多少我们的事。”
年却升道:“我们的事?……外面传我们的事做什么。”
姜冬沉道:“谁知道这是出于何种心态,其实多还是姑娘,上次我装作行人找几位歌女打听了一下这些故事,她们一群人围上来给我讲,固然版本很多,无一例外是好结局。她们还拉我听她们写的歌,说喜欢听这些故事男子少有,男子大多数以为我们是相互怨恨的,之后补出来一大堆有关于家族争斗什么什么的江湖故事。——我说远了,你可知她们唱了什么歌?”
年却升道:“什么?”
姜冬沉道:“有一首是她们自己写的,我记不太清了。但另一首是词,她们所揣测的我的心境,正中我意。”
年却升一手绕着姜冬沉的一缕黑发,温声道:“是哪一首词?”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衣带渐宽终不悔。
年却升闭上眼,一时间是无限拉长的感动,把一颗心塞的满满,堵的人发不出声来。姜冬沉便自己接道:“是柳永的蝶恋花,我还对她们说,可以去唱一下范成大的车遥遥篇。”
年却升点头道:“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不过并不是待月复,是待年却升。
年却升抱他抱的胳膊有些酸了,却不愿放手,便整个抱着姜冬沉往后仰了仰,后脑被枕下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硌了一下。年却升微一皱眉,疑惑道:“你往枕下放了个什么?”
姜冬沉道:“你自己看。”
姜冬沉床上永远是一条长枕一席被衾,要把枕头掀开,两个人都要起身。于是姜冬沉便先坐了起来,盘着腿靠在墙上,双手乖巧地交握在盘起的腿间,长发丝丝缕缕,散落在肩前肩后,眼睛很亮。
年却升望了他许久,转身去掀开长枕一角,只见那下面是他的黑衣,袖口露在最外面,上面有一条整整齐齐的缝线。层层叠叠的黑衣里面,是他擦拭的十分干净的匕首。
姜冬沉在一边轻声道:“你说过等你好了再把它还你,正好这次你就把它收回去吧。”
话未说完,年却升就握住了他的手,问道:“这一年你一直带着?”
姜冬沉道:“是啊,走到哪都带着。”
年却升抚摸着匕首上青蓝的穗子,眼眸垂下来,隐去了目中的情绪,就仿佛细雨隐在深巷,春燕掠过水面,不着痕迹。——他不想再把这种多的近乎矫情的自责表现出来。可姜冬沉实在足够了解他,啊了一声,问道:“你又心疼了?”
年却升转眼去看他,然后不可否认地,点了点头。
姜冬沉反而笑了,整个人都靠在墙上道:“那你来亲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