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却升心里咯噔了一声,端着杯子的手险些发颤,看着姜冬沉小声问了一句:“你这是……要走了吗?”
姜冬沉正正着衣冠,闻言看了年却升一眼,十分自然道:“嗯,回家。”
年却升有些慌了:“可我不是说……”
“阮阮。”
阮阮应声而来,尾尖向地一指,瞬时生出一扇染着月华的门来。
年却升忽然涌上一阵莫大的委屈,咬着嘴唇,强忍住酸楚,小声地叫道:“哥哥……”
姜冬沉见他这样,垂眼轻叹了口气,又抬头道:“我睡了应该有好几个月,这些天你往家里报过我是否平安吗。”
年却升一怔,愧疚的低下头,懊恼道:“没有。”
姜冬沉道:“那不就是了。”
年却升失望道:“是我的错。”
姜冬沉看了年却升一会儿,忽然向他伸出手。
年却升以为姜冬沉要心软了,顿时抬起头道:“什么?”
可姜冬沉没有,他道:“水。”
年却升眼里的光芒又暗了下去,啊了一声,递过水道:“给。”
是我自作多情了。
姜冬沉也没多看他,接过水一饮而尽,随手将杯子放在桌子上,拍拍衣服下摆道:“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年却升没讲话,姜冬沉叫来阮阮,在它一跃上姜冬沉臂弯之时,年却升忽然叫道:“哥哥!”
姜冬沉脚步一滞,微一侧首道:“怎么。”
年却升低头却犹了豫,终还是道:“你……保重身体。”
姜冬沉面上不露山水,心里却是实实在在地黯然了些许,回头迈进传送门道:“多谢。”
话音刚落,人便跟着不见了。
这屋子瞬间冷落下来,连最后一点人声也没有了。
年却升整个人都如放空了一般,失魂落魄地踱回床上,裹着姜冬沉未散的体温,躺下身闭上了眼。
年却升也很累了,这几个月为了照顾姜冬沉,他白天始终忙这忙那,夜里也不敢有分毫的放松,生怕自己真睡着一会儿姜冬沉会出了什么事。他也是始终忙活操劳,一刻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可姜冬沉还是走了。
走了。年却升自暴自弃地想,他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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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冬沉抱着阮阮回姜家,一如往常的先去看穆敛。姜冬沉敲门时,穆敛正坐在妆镜台前挽发,铜镜上贴着一支嫣红的干梅,她从镜中望见来人,万分惊喜地回头,叫道:“阿沉!”
姜冬沉行过礼,轻声道:“母亲。”
穆敛匆匆插上最后一支发簪,从椅上起身快步到姜冬沉身边,刚想接过他抱着的阮阮,走近时忽然皱了眉:“阿沉,你身上好大一股药味。”
姜冬沉看了看自己,道:“是吗,最近我一直在吃药的。”
穆敛道:“但是这个味道好像和你平时吃的不一样。”
姜冬沉笑了笑,温下声道:“我现在已经好了。”
“好了?”穆敛道,“可那种药见效很慢的。”
姜冬沉道:“见效是很慢,但也有两年了。”
穆敛不想在计较这个,转开话题道:“这才刚到荷月,你怎么回来了?”
姜冬沉仍是笑,温声道:“母亲这就不欢迎我了,再过几日,我的生辰可就到了呀。”
穆敛这些年难得见他笑,于是语调也就放的轻快起来了,微一做出点佯装责怪的语气,笑着道:“怎么越大越像小孩子,小时候尚且不惦记生辰,长大反而倒好好算着。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开心事……”穆敛突然反应过来,“阿沉……你?”
姜冬沉笑得内敛,嗯了一声,低下头道:“我找到他了。”
我想要你
姜冬沉并没有责怪过年却升半分。
但他不能带年却升一起回来。
姜冬沉心想,现在年却升所谓的“我对不起姜冬沉”“我配不上姜冬沉”“他应该不要我的,若真是不怪我才真是怪了”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正是他们之间的最大症结。年却升有极度的自卑,在这四年的时间里不减反增,姜冬沉不能任他的自卑如野草般疯长下去。所以他要先沉下气来,抛开年却升。
让他自己去想,自己去反省,让他亲自来找姜冬沉,而不是等待姜冬沉的伸手。
若那日姜冬沉带他一起回来,反倒对年却升无利。——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把这样的行为当成是爱,他会以为这是施舍,是怜悯,是他本不该得到却因为姜冬沉看他可怜而“大发慈悲”,这样他就会把自己的姿态摆得更低更谦卑,从而就扼杀了从前那个欢快明俊的年却升,而换来一个一言一行都近乎讨好的卑微之人。
姜冬沉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和年却升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坏了几分。如果还要一味地心疼他,那他们的感情终归会烂透根底。
可如果年却升真就从此一蹶不振了呢?姜冬沉是想过的,可立即又否决。——他相信年却升有洞若观火的能力。只是被一时的阴霾蒙了眼。他那么聪明,有着不露声色的睿智和豁达,给他时间,他就一定能自己走出来。
这个时间,少则几天,多则月年。姜冬沉要等,就仿佛他曾听什么人说过,万事都要慢慢来,浮世万千,何人不是要跨越山高水长去相爱。
要等,等那个欢快明俊的年却升,完完整整地回到姜冬沉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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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却升睡了很久,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累了许久的人入睡时一般都应觉得睡得很沉,醒来后便是洗去了泥垢般的清爽。可年却升没有他做了纷杂扰人的梦,梦醒之后,仍然是满身的沉重和疲惫。
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在千欢渡守着物是人非他并不愿,于是他正好衣冠,走到桌边,微一犹豫之后,拿上了剑。
通体银银月白,花纹柔和简洁,这剑过于显眼,只因它是各大家族争夺了太久的白月光。
年却升走出屋门,念了御剑诀。
他心想,自己这个迷途之人,也是时候去拜访一位能为他解疑宽心的“前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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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却升很少御剑,可真若是御了,也是十分分的潇洒平稳。而且是高高地直入云层,动作极快,宛如一只冲入云霄的苍鹰。
破云而落,望去那蔚然深秀之处,正是草木荣荣的凤城山。
年却升收剑入袖,几乎是小跑着踏过弯折的石子路,叩响了面前的门。
开门的自然是安知,看见来人,惊喜交加地问了一句:“年公子?”
年却升点头:“是我。”
安知还未讲话,俦侣也从里面跑出来了,叫了一句:“年公子,你没死?”
年却升微微笑笑,垂眼道:“说来话长。”
安知便叫年却升去屋里坐,年却升对自己的经历也只是一笔带过,反而他与姜冬沉的事,他说的很细也很多。讲完之后,垂头丧气的问道:“这让我该怎么办啊。”
安知皱了皱眉,片刻却笑了,反问道:“你哪里看出来他在怪你了。”
年却升道:“哪里看不出来,他现在都不在千欢渡了。”
安知靠在椅背上,笑着问道:“若真是生你的气,怪你不辞而别,独自赴死,他又何必在这几年里苦苦找你?就此放弃,娶妻生子,岂不是更好?”
年却升不语,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安知温声道:“这几年我联系不上姜公子,但他来我们这儿看望过我们几次。不瞒你说,年公子,他一次比一次消瘦。若不是相思情切,孤身难捱,又怎会如此?他如今只是回了姜家,你就能因这一件事否认他曾为你做过的一切吗?”
年却升道:“你是说他……”
“他没有你说的不要你了。”安知道,“他或许是在等你去找他,也或者……他在等你回来。”
年却升不解:“可我不已经回来了。”
安知轻叹了口气,转头问道:“我问你,年公子,自你回来以后,有用过从前的态度对待他一次吗。”
年却升像突然被打通了什么地方一般,猛然抬起头来,哑口无言。
俦侣在一旁笑了一声,叹道:“年公子,当初安知才回来的时候也整天三句话不离一个抱歉,我气得要死,但是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人,是没有再放弃的道理的。”
安知拍拍俦侣的头,年却升闻言,低下头像是在思考,抿着嘴没有讲话。但仿佛,有什么卑微的光环在渐渐褪去,露出一个原本的年却升来。
他悟性是很高的,偶尔被雾霾迷一次眼,但绝没有迷一辈子的道理。
安知看他样子,明白他是懂了。——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迟早要回过神来的。于是安知慢悠悠的饮了一口茶,说道:“你不必太过急着找他,暂且先冷静冷静。太过莽撞,与你与他,都不是好事。”
年却升点头,轻声道:“多谢,我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年却升又问道:“这些年可发生过什么事?我不在的这几年。”
安知很平静地回答道:“年家没有了。”
年却升身形微微一滞,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也十分平静地说道:“意料之中。”
可是还是,没抑制住的,发出了一声叹息。
年却升又道:“是尉迟……白宿,是白宿做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