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这种感受在他两个月前得知真相,两个月来不断试图激怒弘卓的尝试间,似乎终于逐渐落到实地。
此刻,他的面前是暴怒的弘卓,身后却安安静静,没有人第一时间赶来。这样陌生的感觉如同晨钟一般,狠狠撞击着他的神志。
弘夏轩扭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身后,偌大的失落和怅然若失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席卷他全身。他的眼眶突然就红了,泪珠滚烫,滴落在他的衬衣领口。
纵使他这些年在外如何在年轻一代中叱咤风云,这个家中他也只是个需要哥哥的普通少年罢了。
弘夏轩擦干眼泪,忍下酸涩,锐利的目光隔着没有干透的泪痕,如同幼狮般,定定地看了两眼弘卓,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他脚步一顿,忽然捏着门把手,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道,狠狠一甩。
☆、第二诊
第二天是弘灵玉骨灰下葬的日子。
弘夏轩早早起床,穿上两个月前定制好的纯黑西服,出门时,管家钱伯亲手给他系上黑色的袖纱之后,弘夏轩又从西装的上衣口袋中拿出一条湖蓝色的袖带。
“哥哥喜欢这个颜色。”他说。
钱伯盯着那条颜色纯净的布条,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天出门之前弘灵玉身上西装一如湖水的清澈颜色,也不管此事合不合情理,沉默着将那根布条系到了弘夏轩的手臂上。
然后才转身去了宅子后面的一座小楼,从一楼常年紧锁的门后捧出来一个檀木方盒。
他双手牢牢捧着方盒的底部,一步一步稳稳往外走去。
钱伯看着他的背影,恍然觉得弘氏十五岁的少主竟然一夜之间长大了。
少了一个会护着他的人,他一夕之间失去了护体的盔甲,于是柔软的内心迅速坚硬强大,已然是一个年轻男人的气场了。
而与他形成对比的,是一向身为弘氏顶梁柱的家主弘卓,竟面色有些憔悴,眼底略有些青灰,眼神时不时落在前方的亲子身上,却又仿佛没在看对方,正试图透过对方看到别的什么。
父子二人一路沉默来到弘氏祖陵,下车的一瞬间却忽然下起了雨。
保镖绕过车头,撑起黑色的打伞,分别打在弘卓弘夏轩父子二人头顶。
今天的风格外大,偶尔会有几滴雨被风刮到伞里来,弘卓盯着弘夏轩怀里的木盒看着,突然被上头的雨水刺痛了眼睛,他一把拿过保镖手里的雨伞,走到弘夏轩身边:“给我。”
弘夏轩抬头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嘴角冷冷一勾,竟没有反驳、也不再试图激怒对方,只是安静且珍重地将木盒放到了弘卓手里。
这盒子这样轻,轻地让弘卓只一手就能稳稳拖住,还丝毫察觉不到重量。
可这盒子也这样沉重,竟然压的弘卓呼吸都凝滞一瞬。
他竟然……这样轻吗?
弘卓有一瞬的走神。
他曾经是抱过自己这个养子的。这个他对外宣布是亲子,却在对方死后告诉媒体是他养子的人,平日里最爱赖在他的书房里,一声不吭地看着各种书,或者玩着平板,只为了等到他批完文件,道一声晚安,对方才会乖乖去睡觉。
偶尔对方也会在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上睡着,他便路过自己房间的时候顺手把人抱回去扔到对方自己的床上。
一米八三的人,六十几公斤的体重,那时在臂弯里还略微有些重量。
可如今这么一个木盒子,他却忽然失去了对重量的感知。
这能有多重?两斤?三斤?
单臂抱着骨灰盒,他一步一步朝专门整理空出来的墓地走去。
每走一步,胸膛里都会忽然冒上些若有所失。
这种感觉如同泉涌,一开始悄无声息并不引人注意,但当填满整个胸膛的时候,才忽然让人惊觉它的存在,压的人透不过气。
面前就是挖了有两米的深坑,弘灵玉今后长眠的地方。
眼前一个恍惚,这坑仿佛眨眼间突然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陷阱,嘶吼着要吞噬些什么。
弘卓竟然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他常年运筹帷幄,稳若泰山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司仪脸上挂着怜悯悲苦的表情,出声告诉他,是时候请逝者入土为安了。
于是他挂着出现裂痕的冰冷面具,有些麻木地交出手里的骨灰盒,眼睁睁看着那个木盒被放到深坑最底,然后又被黄土一捧一捧全然覆盖。
那土砾扑在骨灰盒上的声音,俨然仿佛他内心一角开始坍塌的声音。
几日之后。
弘灵玉正窝在窗台上铺着的厚厚垫子中昏昏欲睡,手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伸手摸索到震动着的手机,手背上纤细的绒毛染上了阳光般的金色。
“喂,您好。”青年还没睡醒的声音有股从容的慵懒腔调,带着那么些沙哑,过了电之后很是好听。
电话另一头的人听得一愣,接着一拧眉头开始数落起他来:“章代秋,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你怎么还在睡觉?能不能有点出息?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今年你爸要来的事情?你给我二十分钟之内赶过来!”
弘灵玉的瞌睡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眼角睡到微酣时候的红晕也被惨白代替,浑身的午后慵懒小意眨眼凉了个彻底。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手背上透明的血管,睫羽轻轻扇了扇,“嗯”了一声。
然后那头的电话就很是嫌弃地切断了,只留给他一段“嘟-嘟-嘟-”的忙音。
C市5月的最高温度已经有29度,弘灵玉却仍旧认认真真地穿了保暖的贴身内衣,裹了毛衣围巾帽子口罩,披上一件密不透风的加绒风衣才下楼打车。
即便穿的这么厚,当风迎面吹过来的时候,他还是被冻的一抖,打了个喷嚏。
出租车载着他只开了十五分钟便到了不远处的一个高档小区里,弘灵玉下了出租车,刷了门卡进了小区里,跟着指示牌走了走有快十分钟才找到那一栋楼。
他不被允许有这栋楼的钥匙、这个家密码锁的密码,因此他只能按下门铃。
门铃响了足有一分钟,他听见从二楼敞开的窗户后头传来一声尖锐的高喊:“小朱,去开门啊!!”
十几秒之后,保姆那张神色匆忙带着些慌张的脸才出现在门后:“少爷。”对方像是急着回厨房,开完门喊了他一声,说让他自己换鞋就匆匆走了。
弘灵玉一言不发换上一旁的棉拖,取下口罩整齐地叠好收到上衣口袋里,原本也想把围巾外套脱下来,可室内暖气似乎开的不够足,他才把围巾拿下来一圈,就冻的缩了缩脖子,准备重新围上。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从二楼楼梯上下来的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动作:“在屋子里你穿这么多干什么?把围巾外套挂到门口。我不是跟你说二十分钟之内要到,你怎么还是迟到了啊?你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吧我看你!”
弘灵玉自然不把这个所谓的“母亲”放在眼里,但他没有精力可以拿来同人吵架斗嘴,于是他脱下围巾外套,找到茶几上的遥控器,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三度。
就这么一个动作,却又引来对方一顿炮仗似的骂:“真是个病秧子,都快30度的天了,你怎么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早知道当年就应该把你和你弟弟一起……”阮亚杏骂到这里,忽然收了声,看了一眼沙发上微微侧头看向外面,沐浴在阳光里,一身浅浅光晕的青年,心里忽然打了个突,及时换了话题:“你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怎么和你几个哥哥姐姐争家产?”
可这一次,儿子却没有像阮亚杏记忆中那样沉默地忍气吞声,对方忽然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瞳仁清澈且犀利,牢牢锁定了她的眼睛,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嘴里的话却让她心惊。
“早知道什么?”弘灵玉反问,“早知道当年就应该把我和弟弟一起扔了?”
阮亚杏瞪圆了眼睛,满脸的骇然和不敢置信,张着嘴巴正是哑口无言,门铃却忽然响了。
险些接不上来的一口气就这样硬生生的梗在胸口,膈的她心肝脾无一处不疼,却到底是另一种期望占了上风,让阮亚杏火速收拾好表情情绪,捋了捋头发,风姿绰约地去开了门。
手搭上门把的时候,阮亚杏还不忘回头瞪一眼弘灵玉,压低声音小声威胁:“你给我说话小心一点,不然你这几个月都别想要生活费了。”
弘灵玉只轻轻一哂。
“老爷,你来啦~”门一打开,阮亚杏便对着门口的男人轻言细语,声音嗲的不得了。
章忠志显然很吃这一套,板着脸点了点下巴。
阮亚杏柔弱无骨保养得当的手便缠上了对方胳膊,挽着人往餐桌跟前走,甚至还笑着朝弘灵玉摆摆手:“儿子快来,吃饭了。”
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
透过孪生兄长脑海里残存的些许回忆,弘灵玉已然习惯温习过对方这些年的经历,对生母这样的变脸并无什么感触,便照记忆里兄长那样,安静地走到餐桌前自己的位置坐下。
在保姆上菜的空隙里,阮亚杏倚向章忠志的方向,娇声说:“老爷,我啊今天特地起大早去给你买的排骨,看了好几家呢,选的品质最好的,亲手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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