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午后有些困倦的精神稍稍回笼,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话,发现竟然画的是那天淋雨挠自己门的小奶狗。
他的表情不由有些微妙,片刻之后,第一次主动跟谭敏歆说话:“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谭敏歆眨了眨眼,也不惊讶对方主动开口,只是说:“我要是问你愿意说吗?”
这些天的观察下来,谭敏歆逐渐发现对方严格来说并没有任何心理上的问题,只是出于某种旁人不知道的原因,不大乐意搭理旁人而已。而这样的自我孤立,必然是有着某种私人原因的。
这就纯粹属于别人的隐私了,说不说是别人自己的自由。
因此这些天谭敏歆一点都没把弘灵玉当病人,也一点都不急着弄清楚对方的想法。
说白了,她只是代人在此而已。
弘灵玉直视对方坦诚的目光,抱着“早死晚死都一样”的想法,破天荒的点了点头。
他都已经死过一次了,本该获得新生,为什么还要整天看着弘卓?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还想要做什么?哥哥给自己的这条命难道他也不准备放过吗?
谭敏歆于是问:“你为什么怕他?”
弘灵玉瞳孔轻轻一缩:“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怕他?”
谭敏歆观察到他瞳仁中一瞬的闪烁,却没有戳破,继续往下问:“你知道你有个弟弟吗?”
弘灵玉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画纸寥寥几笔草草勾画的小奶狗,轻声回答:“我知道。我妈有次骂我的时候口不择言,不小心说了出来。”
谭敏歆问:“方便问问她是怎么说的吗?”
“她说弟弟是个傻子、累赘,还说我是废物,当年应该把我和他一起扔了。”
谭敏歆听得皱眉。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母亲?
果然应了那句话:
‘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
她无法想象这样的母亲会给眼前的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况且对方已经长成这样的年纪,就是她有心帮忙,兴许也没什么帮得上的了。
“这几天的那个人就是你弟弟的养父。”她说。
弘灵玉垂着头,安静地扮演着哥哥的角色:“弟弟他……还好吗?”
谭敏歆沉默了。她没有任何立场告诉眼前的人,你的弟弟去世了。所以她只是尽力柔和嗓音,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关于你弟弟……可能还是让他的养父来跟你说比较合适,你觉得呢?”
只这一句话,好不容易主动开口的人,竟然又一连沉默了一个星期。
直到一周后的同样一个午后,同样一把长椅,弘灵玉才再次开口说话:“是我弟弟养父让你来的?”
谭敏歆点头说是。
于是已经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星期的心理建设的弘灵玉才终于能够勉强装作云淡风轻,指甲掐着掌心克制住拳头的颤抖,回答说:“那让他来说吧。”
当天晚上,弘卓就来到了病房里。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以为不会得到什么回应,正想推门进来的时候,却突然听见门后有一声很轻的“请进”。
他敲门的动作当场僵住。
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熟悉声音,竟然又让他听到了。
他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只是双胞胎而已”,才推门进来。
弘灵玉此时仍旧坐在窗台边上,低头涂涂画画。他这些天渐渐爱上了画画,没当沉浸进去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去的格外快,外界一切都被隔离,内心也十分平静。
他知道是谁来了,此时低头画画,也存了点不必抬头去看对方的心思。
“谭敏歆说,你想和我聊聊?”弘卓从两步走到沙发前坐下,和窗台隔了几乎半个房间的距离。
唯有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才能够稍稍克制一些,冷静地提醒自己对方不是弘灵玉,只是弘灵玉的双胞胎哥哥,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暂时压抑下满腔的后悔和心疼,不把眼前的人错当成弘灵玉拥入怀中。
“嗯。”
“你想聊什么?”
弘灵玉手中画笔一顿,把问题抛了回去:“我弟弟呢?”
只是一个打太极一样、且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的问题,竟然让弘卓原本还算冷静的表情彻底冰冷。只有弘卓自己知道,这个问题从这个和弘灵玉有着一样面孔的人嘴里问出的时候,他竟然有些无法给出答案。
仿佛在对着弘灵玉本人宣判他的死刑。
☆、第十一诊
弘卓身体微微前倾,臂肘撑在腿上,喉间有些紧绷,他低头看向地面,无声吸了一口气。即便一颗心冷硬如他,在想到那个他永远错过的人的时候,也无法全然冷静镇定。
他抬头,目光紧紧锁定窗台上埋头画画的人,眸底有一瞬的沉迷,恍若分不清今夕何年。这一刹那,他甚至有种弘灵玉还没去世,对方只是生了自己的气,因此不愿意认自己的错觉。
可只要一有这样的念头,灵枢里那张惨白冰冷的脸便会浮现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打醒他。
弘卓交握双手,垂头不敢再去看窗台上的人,好半晌才控制着气息,给出对方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他去世了。”
话音一落地,便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穿透血肉和肋骨,骤然捏紧他的心脏,让他疼的无法呼吸。
弘灵玉只埋头画着画试图转移注意力,显然是自顾不暇,也就没有注意到沙发上的人是什么反应。他在努力思考,如果是哥哥,会怎么把谈话继续?
“我弟弟他……怎么去世的?”
“中弹。”弘卓回答,同时目光紧紧锁定对方的脸。
画画的人手上动作明显一顿:“……什么时候?”
“去年元旦。”
“你为什么找到我?”
“你和他……长得一样。”那时看到照片上和弘灵玉一模一样的人,仿佛能让他生出一种弘灵玉还没有去世的错觉。
对方皱了皱眉,好似不太能接受这个答案,却没有追问,换了个话题:“你想让谭敏歆从我这里问什么事情?”他的问题笨拙而直接,一点也不懂得绕弯,像是一个不曾见过人心复杂、直白袒露自己心绪的孩子。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怕我?”弘卓的眸光夜色中格外漆黑深邃,让弘灵玉紧紧绷住浑身肌肉才能稍稍克制住些身体下意识的颤抖。
听见这个问题,这一刻,弘灵玉心中竟有些恶毒地想:如果直接告诉他我是死而复生的弘灵玉,他会不会被吓死?
可他到底不舍得亲手葬送难得的新生,只有学着弘卓刚刚的回答说:“不知道。”
弘卓自然也不能理解这个答案,但他心知问不出什么,再问也只是徒劳。况且对方脸色苍白,身体明显不放松,如果仔细看,盖在他膝盖上的毯子偶尔还会抖一抖——对方明显是压抑着畏惧和他交谈。
对话进行到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继续的必要。
弘卓无法忍受对方对自己的惧怕,无法忍受对着同样的面孔却是阴阳两隔的人,因此他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起身就要走,却听见身后的人追问:“我能走吗?”
弘卓毫不犹豫:“不能。”
“为什么?”弘灵玉的声音略微高了点,像是不满,又有些委屈。
弘卓不想回答他,抬脚要离开。
“等等!”弘灵玉喊住他,焦急之下竟然真的让他想出办法,软了语气说:“那等你让我走了我再走,你把门口两个保镖撤走一个好不好,每天两个人盯着我……像坐牢。”他服软的语气与记忆里另一个人干净柔和的声线完全重合。
弘卓背影轻轻一震,胸膛中心跳如擂鼓,却也空荡如山谷。他咬紧牙关逼自己不要回头,最终还是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好。”
然后大踏步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弘卓就非常讲信用地撤走了一个保镖。而谭敏歆也在促成了他们那天的交谈之后,暂时有几天没有来过医院。
弘氏总裁办公室里,肖正平有些头疼地推开了总裁办公室的门,走到书桌后对弘卓说:“家主,那个褚凯又来了。”
褚凯便是祥宇集团不久之前大张旗鼓打包快递到弘氏门口的男孩。
他那日醒来一看到弘卓便对弘卓产生了某种诡异的雏鸟情节,或者说是“一见钟情”,自那之后,每天都想方设法赖在弘卓身边,怎么赶都赶不走。
弘卓不认为祥宇那边大张旗鼓送这么个人就是为了让对方给自己出丑,因此也就暂时留着这个人,好等着看祥宇那边的后手。
“让他等着。”弘卓面无表情地说。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外面忽然闹了起来。
“褚先生,您不能进去!”
“褚先生……”
“弘先生?”褚凯推开办公室的门,探进来半个脑袋,门后的秘书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没有拦住人了,各个羞愧的恨不得转身从顶楼跳下去谢罪,却被肖正平一个挥手示意先散了。
褚凯看了一眼刚刚那几个拦自己的人,眉角一挑露出几分轻狂放肆来:“这几个人真讨厌,每次都拦我。弘先生,你把他们开除了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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