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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纪事 (苏未寒)


  方无隅接住他的亲吻,一院之隔,外面响起军队踏过的声响,拔山填海般的气势,而头顶的警报依旧响彻不止。
  “我也怕。”方无隅终于说。
  孟希声怔了怔,因为他这一句话而轻微抖了抖,把方无隅抱得更紧。方无隅没对他说别怕,而对他说他也怕。交付恐惧比交付虚弱的安慰更让孟希声动容,这反而让孟希声有了依托感,仿佛再怕,至少有一个人陪着他怕,陪着他在这乱世里行走。
  也陪着他,在这喧嚣的警报声中接吻。


第16章 帝王州
  1937年7月7日,发生七七卢沟桥事变,战争终于全面爆发。
  北平沦陷。次日,天津沦陷。8月,上海南火车站遭遇轰炸。11月,上海沦陷。
  日军乘胜西进,兵分三路,开始进犯首都南京。
  没人想到战事会烧得这样如火如荼,溃败之速宛如黄河决堤。在上海沦陷之前,南京已经一片哗然,权贵们携家带口,紧急撤离,有些奔往武汉长沙,有些干脆逃到了成都重庆。火车轮船所有交通设备都紧张到一票难求,千金难买。
  方无隅在古玩市场安身立命后,倒是结识了几个略有门道的人,他费劲周折,高价从别人那里买到两张火车票,预备送孟希声和爷爷先走。
  这两张火车票可说是珍贵如黄金,其实方无隅是想自己和孟希声一起走的,可他知道爷爷不走,孟希声不会走。
  然而票送到孟希声手里,孟希声还是拒绝了。
  “先去给你哥。”孟希声说,“两张火车票,他们一家三口,正好可以全部离开南京。”
  方无隅犹豫片刻,这两张火车票无论怎样分配,都不能尽如人意,只好先同意了孟希声的方法。
  可方云深推却了,顶多只愿意收下一张,让妻子带着孩子先走,另一张给方无隅。他是大哥,没有大哥先逃,让弟弟留在困境里的道理。方无隅硬塞给他,他也不要。争执半晌,方无隅给气笑了,看着他哥,轻声说:“哥,你怎么老把我当做你的责任。”
  方云深说:“你本来就是。”
  方无隅摇头:“我已经长大了。哥,你是时候撇下我了,我可以照顾自己。这世道,我比你能活。”
  方云深呆住。这是他从前渴望从方无隅这里听到的话,他一直等着方无隅成熟,希望有朝一日,没有自己他也能活下去。妻子抱着刚满两周岁的孩子过去劝丈夫把票收下,这样的境况,他怎么忍心舍下自己的妻儿,难道对方无隅有责任,对他们就没有么。
  方无隅把票一甩,扔在桌上,径自便出了门,只留下一句话——
  “那天我恐怕不能来送你,我也要继续想办法离开南京。哥,你保重。我们以后再见。”
  方无隅那时候不知道,再没有以后了。
  方云深乘坐的沪宁线列车开出两个小时后,遭遇日军炮兵轰炸,敌人一路沿着沪宁线屠杀而来,攻占了南京火车站。
  那辆列车无人存活,满满几车厢的性命在烈焰中丧生。
  方无隅是在一天后才得知这个消息。这二十年来,他不知仰仗了他哥多少次,他哥为了他也数不清付出了多少,终于有机会让方云深也依靠他一次,却没想到把方云深送上死途。
  方无隅又想起了年少的那桩蠢事,他对着他哥的院落,神神道道地说“尖角冲射”,犯了“火煞”。他从烈火中救他一次,可终究没能救他第二次。方云深还是踏着他随口说的那几句谶言,葬于火海。
  孟希声看着他,他看到方无隅一滴眼泪没流,连悲戚神色都转瞬即逝。紧接着方无隅转过脸来面对他,对他说,我会找到办法,我会让你平安。他说得掷地有声,仿佛妖鬼无惧,没什么可以阻止他。
  12月,海军在力战之后,战败退守到长江中上游。空军几乎损失殆尽,敌战斗机呼啸于蔚蓝天空。
  至此,南京交通与通讯几乎全部瘫痪。
  70多万人口的南京城,变成了孤岛。国际救援队设置了安全区,开始输送平民百姓,不少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士兵们请求到安全区救治他们的伤兵,却被救援队婉言拒绝。收下一个士兵,会让整个安全区都变得不再安全。
  孟希声的爷爷知道安全区后,如得到一线生机,想尽快进入安全区。可方无隅不知犯了什么邪性,执意要离开南京,他说谁能保证安全区就一定安全。孟希声原本站在爷爷这边,按照国际法,即便南京被攻占,敌方也不能杀俘。可方无隅太坚持了,孟希声倾倒了天平,问他:“你想怎么样?”
  方无隅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12月初,大批百姓被划分进各处安全区,他们拥挤在狭小的地段里,把街头巷尾衬得一片晦涩。
  方无隅没有按照约定进入那间古玩铺子,原本他应该明天再来。当初他在这里买下一尊板凳观音,久而久之,已和老板成了交易关系,那两张火车票就是从他这里买的。虽说是交易关系,可老板发起国难财来毫不手软,那两张火车票可以说是天价。方无隅当时便一直很奇怪,在一票难求的时候,他居然会要钱不要命,甘心把票卖掉,而不留给自己逃生。后来方无隅才知道,他早就送走了家人,至于自己,是预备当此国难之际,好好捞上一票再走。
  老板有走的门道,方无隅向他打听,费了不少口舌,花了比那两张火车票更多的钱,总算从他嘴巴里橇出一言半语。他收了方无隅的钱,通知方无隅一个日期,让他按时来找他,到时带他们爷孙三人一起逃命。
  方无隅存着心眼,他想老板有门道能逃走不会是假,不然这家伙早开溜了。可他答应带他们三人逃走,又让方无隅起疑,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方无隅那两天便一直偷偷地守着那间古玩铺子,怕他耍诈。
  果不其然,被他等到了这家伙在说定日期的前一天收拾好了包裹,锁上了古玩铺子的大门,还对着那门叹息良久,仿佛心痛这间铺子在战火里怕是存活不下来,哀悼了半分钟之后,四下张望片刻,小碎步地往巷子里跑。
  方无隅心头火起,收他这么多钱,居然敢给他唱一出空城计,他要是真按约定时间去,也只能对着那门一顿踹了。
  索性现在被他抓个正着,方无隅便把力气全花在踹这家伙身上了。
  他扑过去的时候对方毫无准备,面对方无隅,他一个五十多岁四肢不勤的中年人无招架之力,没几下便被方无隅打趴在地,求着方无隅饶命,把包裹里逃生的票据给了方无隅。
  东西只有一份,只能送一个人走。方无隅正要看清那东西上的地点在何处,对方趴在地上的脸突然变得阴厉,从行李箱里掏出一把左轮,对着方无隅的大腿便开了一枪。
  方无隅中枪倒地,痛极之下,他看到那人要逃,不顾伤势地跳起来与那人扭打,死死扣住了对方握枪的手腕。
  枪响。
  方无隅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腿支撑着,成功夺过枪后,向这人的头颅发泄般地开了四枪,直到血迸射到他眼睛里,他才悚然回神。
  对方面目全非,血浆流了一地。他听见不知哪个角落传来脚步声,慌忙支起那条伤腿,紧握着手里的枪,把飘在血泊里的一张票据擦干净,妥帖地放进上衣口袋,一步一趔趄地往家的方向疾走。南京陆军埋伏在街头巷尾,迟一步他会被当成敌寇关起来。
  血流遍了大腿,一滴滴地沿着裤子落下来。方无隅口唇苍白,到家之前,他拧了一把裤脚管,把血水拧干净。索性裤子是深黑色的,沾了血也看不出来。几乎是用身体撞进门内,方无隅张口喊人,孟希声和爷爷闻讯而来,方无隅说:“快,去拿好包袱,我们要走了。”
  “现在吗?”孟希声见他神色不对,下意识地扶他,“不是明天吗?”
  就是今天。票据上所写的时间,是今晚十点。而现在,已经九点半。
  包袱是早就备好的,三人无暇多说,带上细软,架起院子里两辆自行车,骑向目的地。
  孟希声坐在后座,大街上空无一人,这两天一直盘旋的战斗机声也消失了,只有自行车胎摩擦过地面的声响。周围空空荡荡,山雨欲来风满楼。骑过一条拐角时,三人看见当地驻军堆砌而成的沙包,机关枪挺直耸立,壁垒后面是一具具严阵以待的士兵躯体。他们贴缝骑过去,与那群士兵们行注目礼。
  10点03分,他们抵达潮湿气浓重的江边。
  这是长江下游的一条支流,浪潮正拍打江岸,波涛汹涌。月下可以看到一条乌篷船孤零零地停泊在那儿,竹篾制成的船篷漆黑一片,唯独月色打亮了它的身影。船工正要起锚,看见三道狂奔而来的身影,连忙摸向口袋里的枪,轻轻吹了声哨子,招呼同伴警觉。
  方无隅高举双手过去,连声低喊:“我们有票!我们有票!”
  下来一个船工,检查他的票据,用地道的南京话向同伴确认,他们的确有票,不过只有一张。
  “一张,只能上一个人。”船工说。
  方无隅舔舔被风干裂的唇,扯出一个笑来:“可是我们付了三个人的钱,为了这张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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