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迹象都让安德烈认为,方无隅天生该是一个医生,他必须学医,否则就是浪费天赋。
方无隅那时候对安德烈说,你读过鲁迅的《藤野先生》么。安德烈饱览群书,他点点头,深深地看着方无隅,以为对方要让他失望。
“你也要学鲁迅先生吗?”安德烈问。
方无隅笑了笑:“不是。就是突然想到而已。”过一会儿他说,“我学,安德列先生,你教我吧。”
安德列闻言,非常高兴地笑起来。
方无隅以前读藤野先生,没读出强烈的救国情怀,读完便扔到了一旁。他自然也学不成鲁迅先生,也不想学。当医生不错,能有一技傍身是好事,如果他有幸能在战火里活下来,总不能后半辈子天天在古玩市场里摸爬打滚。学医是个正当途径,能救人,关键能救自己。
有一回,方无隅和安德烈喝醉了酒,靠在手术室的大门前聊天。安德烈对方无隅说,他第一次上手术台的时候很紧张,第一次看开膛破肚的时候差点要吐,他转过头,盯着方无隅,终于问他,你怎么好像一点不怕。
方无隅酒后吐真言,一点都不避讳地答,伤口又没长我身上,有什么好怕的。
没想到安德列听完之后差点给气哭了,一米九的大汉子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方无隅。那个时候安德烈明白了方无隅是没有济世情怀的人,他的冷静不因他要救一条性命回来,而是那条性命死与活,都与他关联不大。
安德烈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后悔地几乎想去撞墙。
方无隅也不知道他内心想得这么复杂,他转换话题,问安德烈为什么来中国。
安德烈出身于德国贵族家庭,从小学习多门语言,他说自己小时候就喜欢东方之美,读中国古诗,读到柳永的《望海潮》,便想去中国杭州看一看,又觉得“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十分波澜壮阔,对钱塘江心向往之。后来他环游世界,走过许多地方,也终于完成了心愿,在杭州的西湖旁赏景,去钱塘江观潮,最后走走停停,也不知怎么,便在南京落了脚。
方无隅大笑,这外国人古文修养比他还好,他都背不出的诗词,对方信手拈来。
安德烈看着他,说:“你的字写得很好看,我的中国字一直练不好。”他心血来潮,铺开一张纸,拿笔递给方无隅,“你给我写点字吧,我收藏着,以后可以欣赏。”
方无隅笑着坐到桌案后,转着笔说:“写什么呢?”
“都行。”
半晌,方无隅提笔而书:
把江山好处付公来,金陵帝王州。想今年燕子,依然认得,王谢风流。只用平时尊俎,弹压万貔貅。依旧钧天梦,玉殿东头。
看取黄金横带,是明年准拟,丞相封侯。有红梅新唱,香阵卷温柔。且华堂、通宵一醉,待从今、更数八千秋。公知否,邦人香火,夜半才收。
安德烈细读一遍,转身到窗前,撩开半角窗帘,看外面这千疮百孔、伤筋动骨的金陵帝王州。
第19章 帝王州
1938年2月,日军声称已经恢复了南京城的秩序,强令安全区所有难民还家。
十几天后,国际救济委员会以及安全区不复存在,陆陆续续的,无数人回到已经被炮火炸毁,或被抢掠一空的家中。5月,安全区全部关闭,最后一批难民被输送离开。
安德烈医生不允许地下室的任何一个人出去,有几个人想念家中亲人,想回去看望他们,无论何种理由,都被安德烈医生无情拒绝。这流淌着德国血液却装着中国魂的医生,就如神明,不仅接济着他们,更预知着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
直到7月,安德烈才带回一个好消息,告诉他们,明天早上如果天气好的话,就可以回家了。地下室里的众人欢呼拥抱,热泪盈眶,唯独方无隅注意到安德烈语无伦次,脸色奇怪。
他问安德烈,安德列告诉方无隅,他今天去德国领事馆详细问明了南京城的情况,日军已经开始组织南京城的秩序,并给平民百姓发良民证。他再三确认日军已经完全停止暴行,对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才从领事馆出来。
方无隅注视着这德国人极为深邃的一双湛蓝眼睛,说:“这,不是好事么。”
安德烈抬起头,定定地将方无隅看在眼底。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除方无隅外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把真相娓娓道出。可面前的人是方无隅,他突然便有了倾诉的愿望,他要自私地把这些听到的黑暗全都一股脑地倒给这年轻英俊的男子,让方无隅和他一起负担这让人无所适从的真相。
德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把这段日子在南京城发生的许多事告诉了安德烈,安德烈家的权势让他有幸阅览了许多机密文件,他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那个让人头晕目眩的死亡数字,他傻乎乎地说不出话来,只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这些统计还不确切,不过,只少不多。”对方讳莫如深地说。
安德烈从文件里看到一个地名,扬子江。他茫然地走出领事馆,去了一趟扬子江。那时太阳已经下山,他踩着月色到江边,看到毕生难忘的场景。
说到这里,安德烈停下,方无隅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心绪一片波澜。
“要喝点酒吗?”几分钟后,方无隅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究竟安德烈在扬子江旁看到了什么,他始终也没描述清楚。连古诗词都能背诵的德国人,语言能力却在此折戟,无法把亲眼所见仔细描绘。
但方无隅能够想象。
德国领事馆的文件上所写,是那些遇难者的尸体因为过多,焚烧困难,于是都被扔进了南京附近的河流里。这德国人看到的,想必便是与此相关的景象。
直到后来有一次,安德烈喝醉了,第二天方无隅收拾他的办公桌,看到他醉酒后书写的几行蹩脚的中国字。
——我见过许多人的死亡,但从没见过一直铺过海平线的死人。他们说杀戮已经停止,而我无法快乐。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类可以残忍至此,这一切都让我悲哀到透不过气来。——
方无隅读了一遍,心想那些尸体里,也许就有孟希声的爷爷。他把那张纸丢进垃圾桶,以防安德烈酒醒后会看见。
清空了地下室的人后,方无隅留在了诊所,给安德烈当下手。他的腿完全好了,并没有留下后遗症,安德烈说他运气好,方无隅倒也承认。
南京城的交通仍旧处于瘫痪状态,方无隅经常会出门打听离开南京城的方法,可大难过后,这座城早已面目全非,即便是走私都消失无踪,就好像整座南京城都死了过去,短期之内无法恢复生机。
那段时间诊所很忙,在劫难中受伤的人不可胜数,方无隅和安德烈经常从早忙到晚,连饭都没空吃。为了能救助更多的人,安德烈把诊所的关门时间推迟了两个小时,方无隅十分诚恳地希望他收回这个决定,毕竟忙到最后如果连医生都倒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可惜安德烈一意孤行,没过多久他就被患者传染了痢疾。
方无隅非常没良心地笑道:“不听方无隅言,吃亏在眼前。”
那高大的德国人躺在病床上病恹恹地用德语咕哝,骂方无隅乌鸦嘴。
安德烈病倒期间,诊所由方无隅坐镇,他一个人精力有限,每天只看到中午十二点便关门。那段日子方无隅在医术上突飞猛进,果然临床实践比看再多的书都管用。不懂的时候,他会去请教安德烈,安德烈说的清楚便口述,说不清楚便拖着病体亲自去看患者,指导方无隅。
方无隅和这德国人合作无间,可离开南京城的愿望直到来年也没实现。
交通恢复之后,日本人却明令禁止南京城里的中国人离开,他们被强迫留在这座城里,在亲人皆亡无家可归的境地里凭着每天发下来的一点点口粮勉强度日。
时间一点点推移,方无隅更加的心焦。
安德烈看出他迫切的心情,有一次玩笑地问:“你要去找你心爱的姑娘吗?”
方无隅脱口便说:“去找我心爱的先生。”
安德烈一口茶喷了满脸。
面对一个来自比中国开放许多的德意志国家,方无隅相当嫌弃安德烈的反应,一边嫌弃一边给他拍背顺气。
几天之后,安德烈笑容满面地回来,对方无隅说:“你可以离开南京了。”
方无隅惊讶地盯着他。
安德烈去了德国领事馆,有几个驻南京的德国人两天后出差,乘船离开南京,安德烈请求他们多带一个人。
“届时你可以和他们一起走。”安德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饰,琢磨道,“我给你一套西装,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会被日本人看出来的。”
方无隅盯了他很久,安德烈奇怪地摇摇手,方无隅回神,感激地说:“谢谢。”
高大的德国人对他露出微微一笑。
方无隅看着他笑,突然觉得自己很受神明眷顾,虽然他从来也不烧香拜佛。他活了二十一年的人生里,总会有人对他提携帮衬,助他渡过难关,最早是他哥,后来遇到孟希声,现在是安德烈。而无论多困难的境界,他也总能遇难成祥。方无隅自认活到现在也没做过什么好事,他便也迷信一回,把这运气推给了上一世,大概自己上一世是个拯救过世界的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