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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纪事 (苏未寒)


  爷爷看到孟希声手上被掐得青紫的淤痕,脸上被指甲划破的血迹,惊得去拿伤药。
  边涂边叹,说你执意来南京,原是为了这方二少爷,我也早就猜到了。孟希声也不说话,抱着方无隅把他放到床上,守着他直到他醒来。
  方无隅睁眼便看到孟希声的伤,心里一紧,可对方神色严峻,殊无问责之意,也无悲戚,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帮你戒了它。”
  方无隅哑了嗓子,好久才无丝毫转圜余地地下定决心:“好,我一定戒了它。”
  不过终归决心易下,付诸难行。孟希声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他去戏班请了五天的假,到一间诊所咨询了戒烟的有关方法,医生是个德国洋医生,给他开了麻醉剂和镇定剂,还写了张营养膳食的清单。走出诊所孟希声就去菜场按照单子买了食材,想了想,又到杂货铺子里买了几条麻绳,和一袋用油纸包着的热乎乎的糖糕。
  归家时方无隅看上去还不错,脸色苍白,但能自己捧着杯子喝茶。他闻到糖糕的香味,眉目喜悦地一抬。因眼眶里血丝未退,面上黑云盘绕,他自己倒不觉得,乍一看过来时,孟希声觉得他一身煞气,又阴又厉。
  两人分着把糖糕吃完,最后一块抢夺不下,一人一半。
  胃里进了足够糖分的方无隅看上去温顺许多,缠着孟希声给他道歉,摸他手上的淤青,还想亲他脸上的刮痕,差点被孟希声一拳揍翻在地。
  方无隅主动交出手腕,说:“把我捆起来,省得我再伤你。”
  孟希声当真扯出一条新买的绳子,方无隅惊了:“你还真捆?”
  孟希声笑了笑,说:“看情形。”
  方无隅怏怏地盯着那绳子,想把它烧了。
  孟希声遵医嘱给方无隅定时定量地打了镇定剂,这缓解了方无隅的痛苦。
  可镇定剂不能老用,孟希声逐次减轻药量,方无隅慢慢恢复到打镇定剂前的模样。
  情况恶劣的时候,爷爷拖着孟希声不让他靠近,攥着绳子要去绑人。可孟希声说这绳子不管用,于是把自己当做绳子去捆方无隅,拼命抱住他,仿佛他们生来便是一体。
  通常方无隅见他在身边,会咬着牙挤出一两分清醒,一开始让他走,后来让他滚。孟希声说,你让我滚,我就当真再也不回来了。终于有一次,方无隅把牙关咬出血来,反身回抱住他,蹭着他的脖颈,像一头兽,一口一口地在他肩头咬过去。那清白肌肤下经络分明,轻轻跳动着心脉。方无隅说,你再不滚,我要你命了。孟希声偏了下头,献祭似的,把致命的地方露给他。
  方无隅咬下去了,孟希声轻轻一颤,可他没用力,在那地方用唇磨蹭良久。孟希声低哑地说,方无隅,你干什么。方无隅用哭音说,我好难受,你容我缓缓。他把孟希声绞得愈发紧,解开他长褂盘扣,每解一颗,孟希声便轻微地抖一下,而每抖一下,方无隅便凑过去吻他一口。
  孟希声起初还挡,可方无隅用一身痛苦化解掉他一切反抗,他心绪冲到顶端,火大地想,方无隅这混账,这鬼东西,居然把他当做痛苦良药。回过神时,却发现方无隅都坐到了他身上,抓住他两条腿挂在自己腰间。
  从痛苦深渊爬到极乐巅峰,方无隅肺腑如火如冰,起初是他嚎啕不似人形,久而久之便成孟希声低低呜咽喘息。
  方无隅没说错,他不走,他便当真要了他命。
  疾风骤雨的冲撞里,方无隅像要把痛苦过度给他,而孟希声终于破罐破摔地勾住了他肩膀,轻轻将方无隅吻住。
  孟希声的吻如春雨,伴随肌肤上沁出的薄汗,是要把温柔过度给他。
  最后他们分不清到底是方无隅拉着孟希声沉沦了,还是孟希声带着他挣脱了,就好像冰火相融之后,不分胜负。
  日光熏着窗格,夏末的太阳不那么烤人了,映得床头一片明媚。两个人都体虚力竭,醒来时又尴尬得无地自容。
  方无隅怕他着恼,他记得孟希声是最不喜欢被人随意触碰的,从前他费劲了心机想去牵一下他的手,碰一下他的肩,都会被他嫌弃万分,遑论他仗着自己难受时对他求爱,本身已十分无耻。
  他不住地道歉,是我荒唐,是我不好,是我的错。说得烦人,孟希声便一口咬住他的嘴,方无隅嘶了一声,摸到唇上出了血,茫然地抬头看他。
  孟希声喃喃,的确是你荒唐。方无隅没懂,等孟希声起来穿衣,抓住他手问,什么意思?
  孟希声把嘴唇绷成一线,良久,又松缓了,说,我也荒唐。
  方无隅一怔,爬起来笼住他肩头,珍贵地将他抱住。
  像抱一缕春风,像抱青花白瓷,沐浴着窗外日光,他成了他生命里的青山绿水,在这乱世里,在他的痛苦里,留下一片安宁。


第15章 几多愁
  戒断的日子痛苦,长久而又度日如年。方无隅自从那次关系脱轨之后,胆子便肥了起来,经常要对孟希声做些亲昵动作。
  下场往往都比较惨,不是挨了一掌就是被踹了一脚,下手毫不留情,让方无隅怀疑这人是否上少林寺学过武。
  方无隅狡诈卑鄙,故技重施,在烟瘾发作时总算能得逞一二,与孟希声做肌肤之亲。这倒也并非是故意,只不过他痛苦时,欲望便成了唯一能扑灭痛苦的方法,甚至于比镇定剂麻醉剂都有效得多。这是欲望对欲望,情爱之欲胜过烟瘾之欲。孟希声胜过一切。
  方无隅的烟瘾在临近年关时总算戒除,而他那张通缉令也在贴了近几个月后从张榜上换除,孟希声却还是不允他上街,怕他被人认出。
  1937年除夕夜,孟希声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菜,请了方云深一家三口来吃年夜饭。及至这一日,方云深才知方无隅在这里,不仅戒掉了烟,还在孟希声膳食单子的喂补下,胖了三斤。
  方云深抱着他弟红了眼眶,方无隅低声说对不起。
  这天吃到大半夜,十二点,方云深在外面和孟希声爷爷放烟花爆竹,孟希声在厨房里给方无隅煮长寿面,祝他二十岁生日快乐。
  二十岁,双十年华,方无隅从痛苦里活过来,从泥沼里挣脱而出,低头许愿时,他想他爱者,爱他者,都要一世平安,包括他自己。
  1937年,局势风雨欲来。南京大学的莘莘学子们抨击着封建□□,高举三民主义的大旗。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逼蒋抗日。国党大会召开,确认停止内战,国共合作。战略演习的空袭警报时常响彻南京头顶,惊起一片象征和平的白鸽,拍着翅膀扑向天空。
  这一年初春,方无隅身体完全康复,因他到底顶着个通缉犯的头衔,不好去找工作,只能做个游手好闲的家里蹲。孟希声倒是养得起他,当年在云城时,方无隅为了捧他撒了不少钱,光是那一出出堂会,他就赚了个盆满钵满,加上这些年他和爷爷天南地北的闯荡,积蓄不少,都能租得下这两跨院的小宅子,何况养一个方无隅,只要方无隅安分守己,不搞他从前那套,养他没问题。
  方无隅心里倒别扭了,不愿给孟希声养着,仿佛自己是他的小白脸。可莫说他现在是个通缉犯,即便不是,凭他的脾性,也难和人共事。方无隅想破脑袋没想到自己能干什么,无聊之下,他做了把假胡子,乔转打扮成个老学究,便出门寻差事,碰碰运气。孟希声还塞了把零花钱给他,让他吃好喝好,别在外面犯少爷毛病。方无隅气得在孟希声嘴上啃了一口,孟希声瞪大眼睛看他。方二少爷夸下海口,说这钱他定要赚回三倍来给他。
  事实证明话不能乱说。
  方无隅三天一无所获,气馁地在街上拔着胡子出气。快拔秃之际,好巧不巧,叫他逛进一条古玩街,从此便在这地方生了根。
  方无隅险些忘了,自己是个实打实的纨绔,最擅长的便是吃喝玩乐,而这古玩,也就玩乐这一项里,所谓把玩,其中奥妙非行家不能懂也。
  方无隅那双敞亮的招子,自小便看惯了各色值钱的好东西,在云城时他时常流连古玩铺子,玉器陶瓷书画,唐宋元明清,东西好坏,皆逃不过他一双火眼金睛,从前他那些二世主的狐朋狗友们,都爱拿着得来的宝贝特意给方无隅打眼,叫他辨别真假。
  方无隅那天给一个外行人打了个假,在一家古玩店里揭穿老板几乎快要出手的一尊汉代青铜板凳观音。
  他勾着嘴角笑得神气活现,说这青铜器上的锈色绿而不莹,不润,刺眼,明显是伪锈,也就是二次加工给造假上去的。他叨叨了没几句,老板火冒三丈,指着他的鼻子要骂人,方无隅挥手把他一挡,指关节敲着那尊板凳观音说,最重要的是,汉代哪儿来的板凳?
  汉以跪坐为礼,隋唐后期,凳子和椅子才开始普及。那外行人长长地哦了一声,喟叹完毕,连忙摆手说不要了,揣紧钱包出门。
  方无隅断人财路,是这一行里最忌。古玩里这个玩字是个讲究,玩有玩的规矩,内行人欺外行人,老手看不上内行人,这是食物链。所谓银货两讫,出了这个门,真真假假,便一去不回头,便是假的,也只能怪自己瞎了眼。方无隅是明眼人,眼睛亮嘴巴不能也亮,拆人一桩生意,等于砍人一刀,极不遵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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