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隅懂这道理,还未等这老板发飙,比出个手势,笑道:“你这尊观音我要了。一口价,这个数。”
最后这尊汉代青铜板凳观音被裹好了放到方无隅手上,老板还问:“买了何用?”
“诓人。”方无隅笑说。
老板哼了一声,给他竖个大拇指。
方无隅花光了孟希声给他的零花钱,抱着这尊赝品归家。第二天他拐到另一片古玩市场上去,这儿比古玩街乱得多,地摊摆得不见尽头,方无隅放亮他那双招子,给他找到个待宰的羔羊,一番花言巧语,成功以三倍价格卖出。
古玩市场便成了方无隅生财的好地方,他每回捣腾都能从中牟不少利,很快便比孟希声赚得都多,也算给自己在这个家挣出了一份面子和地位。
当晚他把钱拍在孟希声面前,孟希声知晓了他赚钱的手段,嗤之以鼻地说:“诓来的钱,果然是荒唐人做荒唐事。”
方无隅不以为意,听了荒唐二字,嬉皮笑脸地抓着孟希声不放,孟希声说错了话,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两个字成了点燃情.欲的引线。方无隅游刃有余地亲上了孟希声的唇,吞掉了他接下来的话。孟希声森严壁垒般的骨肉,偏偏在方无隅这里丢盔卸甲。
这果然是荒唐的,连孟希声自己都说不出个缘由。那时候要来南京,爷爷问,为什么。要帮方无隅戒烟时,爷爷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孟希声答不出来,他给自己一个理由,摸着腕上的手表,要把自己的金链子拿回来,把手表还给他,此后再无亏欠。可世事一反常理,不止亏欠未曾还清,还把彼此纠缠得更深。
可这是一个能好好去爱一个人的时代么。
孟希声这样想着时,仿佛回应般,那演习的警报再次响彻天空。
“这位老先生!”
一个月后,方无隅在尖锐的警报声中被一名年轻大学生喝住,他弯腰跑过来的模样仿佛真的大战将至。方无隅笑了一声,倒不是笑这大学生顶真,而是笑他叫自己的称呼。他顺手摸摸嘴唇上沾的胡须,得意地嘴角一撇,那胡须跟着调皮地一动。
“这位……先生,”大学生约莫看他除了胡子之外,脸上其他部位都格外年轻,没有皱纹,也不见一点老态,剃了胡子仿佛比自己还小,愣了一下之后才责备道,“空袭来了,先生你怎么走这么慢!”
方无隅笑道:“这又不是真的。”
“怎么可以这么说!每一次演习我们都应该认真对待!”他赌气地皱眉。
方无隅朝街上一看,这大学生不上课,都跑街上教育人来了,那些不认真进行躲避掩藏的路人全被他们拦下来了。方无隅行行行地说了一串,你对,你都对。他扯过这大学生手上的一份报纸,演技相当逼真地往额头一盖,嘴巴里还喊:“空军来了!躲避!躲避!屋顶被炸塌了!你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跑!”
“……”
方无隅穿过一片人潮,等警报声停了,他做戏做到底,拿报纸掸了掸衣服,仿佛真的被炸了一身灰,随后发现这报纸是最新一期的《宇宙风》,最近销量极高,因为正连载老舍先生新写的一篇小说骆驼祥子。方无隅翻到小说版面,边读边宝贝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有没有掉。
这假胡子是他新做的,之前的已经用烂,他一时找不到材料,便剪了孟希声唱戏时用的铜钱头,因此毛质一片光华,非常顺溜,一看就非常的假。方无隅捋着假胡子把最新一回的骆驼祥子读完,揣着一张今晚红拂女的戏票,乔装打扮去看孟希声唱戏。
今晚大戏院有孟希声的场,唱的是他心心念念良久的红拂女。
不想到大戏院门口,才知道演出被迫中止,今晚南京驻军要做夜间战略演习,清了好几条街,所有娱乐活动一律暂停。大戏院的工作人员正在安排退票,方无隅老大没趣,禁不住想苦笑,大概他命里和红拂女无缘,每每想听,却被各种事由阻拦。
方无隅退了票拐到大戏院的后台去找孟希声,孟希声已卸掉了妆,单手拎了拎衣袍,跨出门槛,转眼就见方无隅在寻他。视线触碰到时,方无隅轻轻一笑,那张粘了胡子的脸颇为滑稽。
孟希声揪了下他的假胡子,原本还在笑,听他说这是剪了他的铜钱头做成的,扬手便要打他。
这吃饭唱戏的行头是能随便糟践的么。
方无隅忙把《宇宙风》往前一挡,果见孟希声收了手。最近孟老板迷上了骆驼祥子,每期《宇宙风》必买,读得津津有味。方无隅伸长了脖子从窗户看到街上一片纷乱,有退票的,有抱怨警报太过频繁的,有烦大学生老是说教的,直到一支军队昂首阔步而来,行人统一避让,军靴刷刷刷地响,掩掉一切聒噪。
方无隅心里突然没来由地不安了一下,也不知何故,猛地抓了下孟希声的手。
孟希声正在读报,抬起一片清亮的眸子睨他。
方无隅笑了笑,说:“每回都听不到你□□拂传,好生难过。”
孟希声挑眉:“你想听?”
方无隅点点头。孟希声一笑。
那天晚上两人归家,孟希声抱着借来的红拂女戏装,说你想听,我唱给你听。
方无隅怔住,跟着他进屋,围到他身边,见他细细地描眉画睛,贴上头片,涂上油彩。屋子里台灯暗,外面天色早黑了,漏了点月亮的清光进来。方无隅闻到了孟希声脸上浓郁的胭脂气味,略略稀薄了那双太过清冷的眼睛。暗光里看这浓墨釉彩的脸,那些颜色更加浓烈,竟比在戏台上看更觉心动。
方无隅挑起一支眉笔,说:“我帮你画眉。”
孟希声笑道:“你会吗?”
“你忘记我是谁了?”方无隅也笑,“万花丛中过的少爷,风流快活的纨绔。怎么可能不会画眉?”
孟希声一愣,讽刺道:“倒是忘了这茬。”
方无隅一抬他下巴:“醋了?”
孟希声别开脸,方无隅凑上去,说:“除你之外,就给我娘画过。你怎么连我娘都醋?”
……这混账东西。
方无隅小时候抓着个眉笔给他娘乱花,他娘气得把这臭小子踹到一边,方无隅见他娘不给他画,他就乱下毒手,在墙面上涂鸦,还在他爹屋子里画了个大王八,最后画秃了笔,也撒完了疯,便再未碰过这东西。
如今执起来,给孟希声描眉。
方无隅手稳,虽然不会描,却也不抖不颤,像那么回事。孟希声想,这就像方无隅的为人,不知天高地厚,行事无忌,什么他都敢做。
距离无限拉近之下,孟希声看着他瞳孔里折射的台灯,也为这家道中落的少爷的颜值折服。
方无隅真是个好看的人,别人俊朗,不及他俊朗得这样张扬,总带着跋扈的神采,这竟成了他身上最鲜明的特点。
画完,孟希声揽镜一照,又描补几笔,妆成。
两人到庭院,爷爷负责弹奏乐器,方无隅搬张小板凳看他演独角戏。孟希声也不计较,反正就捡著名的段落来唱,没头没尾,没人与他搭戏,他却唱得认真,为眼前这唯一观众。
红拂女这角色太适合孟希声了,刚柔并济,乌发在光线下像过了水一样,眸底的光飒飒地透出来。
这位红拂女眸光一瞥,不远不近地望过来,眼波如秋水,方无隅心脏突突地跳快。
孟希声台下又冷又冽,秋风霜白般。但台上的孟希声软和了许多,甚至于有那么点……魅人。尤其慢板磨撮,他的声音侵肌入骨,方无隅吊在色这把刮骨钢刀下,被撩得有点半死不活。
有时候方无隅觉得很奇怪,孟希声明明是个像水一样清冽的人,他这捧烧得炙热的火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却反而在他这儿烧得愈演愈烈。
这一场红拂传多年以后,方无隅都能记得其中细节,包括孟希声甩袖时的角度,那低眉一笑,那夜奔时义无反顾的坚决。
可遗憾的是,这戏依旧没能唱完,被尖锐的警报声打断。晚上陆空两军演习,警报怕要响到半夜。
三人空落落地沉默如金了一会儿,孟希声道:“以后再唱吧。”他进屋脱掉戏服,还在卸妆,方无隅把门合上,突然一把抓住他手腕,把他扯进自己胸怀。
方无隅太过用力,孟希声被他带着在这间屋子里跌跌撞撞,吞下方无隅炽烈的气息。他脸上还青一块白一块,斑驳的色彩纠缠着升起的欲望,叫方无隅痴狂。
警报声呼啸良久,响个不停,外面半幕夜色都被探照灯打亮。
被亲吻得喘不上气时,孟希声却没有推开方无隅,反而不死不休般地痛咬住方无隅的唇,方无隅吟哦一声,两人在狂热之中都品到了一丝铁锈味的血。这却没让他们停下来,欲望反而更深。
荒唐地撞翻了许多东西,孟希声被压到墙上,嘴巴轻轻地说了半句话:“方无隅,我……”
方无隅吻在他侧颈,等他把话补完。
“方无隅,我怕。”
方无隅抬起头,破掉的唇角在漆黑中露出褐色的血痕。他停下的一瞬,孟希声主动亲了过来,仿佛一旦失了他的气息,他便会更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