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深大概又说了许多话,左不过是那些劝诫的老话,我不管你谁管你,我是你大哥,长兄为父,你要痛改前非,要学好……
方无隅不听,拉扯之间,他已经转动门把,他哥怒道:“你要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回来!”
方无隅停了三秒,满不在乎地说:“知道了。”
就此启门离开。
方云深愣了一会儿,出门追去时,竟已没了方无隅踪影。
他大概是知道方无隅是怎样的秉性,从前方无隅和爹吵架,爹也不知多少次叫他滚出去别回来,方无隅是个他爹叫他往东他就偏要往西的人,你不让我回来,我就偏要大摇大摆地回来,把你气个半死。有一次,方无隅回来的时候甚至把大门都给拆了,说是嫌门太窄他进不来。
可他不是爹,方无隅不会和他来这一套,他说别回来,也许方无隅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方无隅这孽障,摸透了至亲者的性格,于是反其道而行,彻底伤他们的心,就连那句“知道了”,都是带着一丝报复的痛快在说,仿佛料准了此刻方云深懊悔的心情。
其实方无隅并未走远,他只是没往楼下走,而是蹲在了楼上,等他哥蹒跚着回来后,他在楼梯口朝下观望,见他哥抖着手开门,钥匙落在地上。他看不清他哥的表情,单看背影,差点以为这是个连钥匙孔都插不对的老人家。
方无隅在他哥进门后才下楼,抬手在额头搭个凉棚,眯眼从指缝间觑见东升的朝阳,一片华彩。
方无隅数了数自己手上的钱,够他几天花销。他无家可归了,便去一个朋友家暂住。朋友是在茶围的烟窝里认识的,连狐朋狗友都称不上,不过一烟友,吞云吐雾时并肩去那神仙境界里逍遥一回,醒来后还要管方无隅要房钱。
茶围被封,警察端掉了烟窝。方无隅从他这儿得到这消息,心想一定是他哥干的。
断了来源,方无隅皱了下眉,索性烟友有其他途径,只要有钱,不怕抽不着。
方无隅便跟着他胡混,走街串巷,把仅剩的一点钱消耗在这上面。
这钱经不住这样花,没几天便用个精光。对方还来不及摆出脸色,方无隅就说:“有什么生财的法子,带我一个。”
这些天,他倒也见识过那些偷鸡摸狗的手段了。烟友笑眯眯地笼住他肩,偷偷把这市井里三教九流的门道传授给他。
方无隅现学现卖,坑蒙拐骗里他当幌子,翻墙偷盗里他当把风,竟也毫无纰漏,做得有模有样,分钱的时候还能凭借巧舌如簧,多得一杯羹。
从前在云城,他便横行欺市嚣张无忌,他这人,一贯是少了些同情心。现在数着这不义之财,他便想,也许自己生性便无情无义。
这一念浮起,他又想起了孟希声,胸腔里徒然泛起的酸胀感,差点让他把钱都跌落在地。
真要这么说的话,为什么对孟希声不是这样。
方无隅好久没让自己去想孟希声了。就好像自己现在在做的事,不配让孟希声存于他脑海之中。
方无隅压下这念头,闭上眼睛把钱塞进口袋。他抽了两下鼻翼,犯了烟瘾。
这天晚上方无隅在神仙境界里看见了孟希声,孟希声朗朗地站在湖畔,捻着兰花指唱着嬉笑怒骂的花田错,他却吓得频频后退,也不知为什么嚎啕大哭,最后失足落于湖中,在床上一惊而醒。
方无隅摸到自己满面泪水。
这是第一次,他抽烟之后,竟未做一个美梦。
三天后,烟友接了一宗买卖,方无隅和他并了另外几个流窜之徒,去一栋小洋房里盗一幅画。
到小洋房踩点的时候,方无隅愣住,这小洋房,便是去岁方云深买下来的那栋,如今已成了别人的了。
这点都不用踩了,方无隅画了一张小洋房的详细布景图,对这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了如指掌,从哪里翻进去,画会挂在哪里,他都门清。把图交出去之前,他要求这宗买卖得多分他一成的利,对方同意了。
晚上方无隅把风,没想到却出了大事。
本已确认家主外出的小洋房里,也不知为何会多出一个熟睡的女人来,女人被楼下的声音惊醒,揉着眼睛下了床。
方无隅还在把风,唇上叼着一根烟,在明灭的火星子里他突然听见同伴纷乱的脚步声,那几个人没把画带出来,却双手是血。
方无隅嘴角的烟掉了下来,长长的烟灰断成几截。
第二天警察局接到报案,颐和路上某栋小洋房内发生命案,死掉的女人身中五刀,流血而亡。警察局立案侦查,矛头直指那些三教九流之地的地痞流氓,初步怀疑是行窃事发,将人捅死。
风声紧,烟友吓得不敢出门,方无隅坐在椅子里发呆。几天后,方无隅出去打听风声,觉得不对劲,收拾好东西要走。结果他那烟友不肯走,死活要待在这间屋子里避难。
方无隅带上自己的钱离开。
没多久,他的危机感得到证实。
这宗买卖他们只是卒子,也不知幕后人是谁,但显然这已经到了弃车保帅的境地了,他走后才一天,警车就开进那条胡同去搜人了,可见是有人把他们出卖,要把这祸事推在他们头上。
方无隅无处可去,只能在一间小旅馆暂避,想等风头过去。
可警察局没多久便出了几张通缉令,他的画像被贴上了墙。这一定是被抓的人供出了他,也许警察都已经去他哥家里搜过了。
方无隅绝望地躺在小旅馆的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他躺了没多久,雪上加霜地又犯了烟瘾。哆哆嗦嗦地找了半天,却只剩下一星半点的烟茬子。
方无隅把这些细枝末节宝贝似地抽完,酣睡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咚咚咚。
他被小旅馆的老板敲开了房门,要他付接下里的房钱,他找了半天,只找到一点点钱,这点钱他还不想交出去,要留着买烟。便转头和老板说宽限一日,明天他就给。怕老板见过通缉令,会认出他的模样,他说完便砰地把门关上。对方在门外叫骂了几句,说到晚上他还交不出钱,就把他拉到警察局去。
方无隅靠着门,发现自己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洗了把澡,揣上那点钱,等天黑后,趁着夜色翻墙离开了。
三伏天,大晚上竟也一丝风都无,沉沉的燥热却让方无隅觉得冷。他一路走身上的温度一路掉,走到背光的阴影之地时,烟瘾已经把他折磨得抬不动脚了。他倚着墙发抖,坐在地上,感觉自己大概是快死了。
其实他明白,他那点钱,不够买烟,那些吸血鬼并不会把烟卖给他。
方无隅认清了这个事实,他突然很想回家,很想他哥,从离开他哥那天起,他还从来没有想过他。
方无隅勉强走到了他哥的楼底下,看到窗户亮着灯,他擦干净因为烟瘾而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上楼之后,却在门外伫立良久,最后还是没敲动那扇门。
他觉得自己总算做对一件事,那就是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连累他哥。
离开胡同,他又想去买烟,也许他求求人家,人家会分点烟给他。
求人如吞三尺剑,方无隅还从来没求过人。他不愿意,哪怕死了。
方无隅想到死,家不能回,烟又买不到,通缉令还在张贴着,仿佛一切生路,都在眼前断送。
他把身上的外套扣好纽扣,整理了一下裤子,哪怕要死,也得体面的死。
可怎么死呢。
方无隅想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怕死,他一点也不想死。
他是拼了命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活下来的人,哪怕踩着别人的尸骨。他那么要活,他哪里想死了。
这时候,他听到缥缈若无的一缕唱戏声,慢慢抬起头,拐入一条路灯敞亮的大街。
那里竖着一家大戏院,他刚来南京时还去里面听过一场红拂传,半路因为思念孟希声,便离场而去。
唱的竟然还是红拂传。
方无隅笑出了声,他站不住了,蹲下来听那大戏院里偶尔飘出一缕唱戏声,听着听着,等突然传出疑似孟希声的唱腔时,方无隅猛地一颤,苦笑。
他这痴病看来是好不了了。
方无隅是票友,而孟希声的唱腔很独特,没多久,他便发觉不对,疯了似的奔过去,也不管路上的人会不会认出他这个通缉犯。
孟希声唱的是西皮慢板,一板三眼,迂回婉转。别说是在云城,或在南京,这样的唱腔,就是放在当年那红墙黄瓦里还住着那些龙袍辫子们的时候,在那盛气凌人的佛爷万岁爷面前,也是绝顶的出彩。
方无隅退后几步,伸长了脖子,看到挂在大戏院高处的海报上,是孟希声扮成红拂女的模样。
大戏院的一出红拂女在晚上九点半正式结束,新来的男旦手捧鲜花带众谢幕,观众席掌声雷动。角儿们才下了台,记者就把人堵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着相机对他们咔嚓咔嚓地摄下几张照再说,尤其是今天挑大梁的少年。
角儿们进后台卸妆,班主一一和几个记者熟人握手,喜上眉梢,照这形势,新晋的男旦明天必定红遍南京,名声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