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辅秦看着自说自话的男人,他比起在潜艇上时几乎瘦了一半儿,神态间沧桑了些,可要说是那两道眉宇间的神态变了,那股傲气似乎还是一如既往。
有些人,即便体验过人生百态,目睹过世事变迁,却依旧能够维持那根一如既往的风骨,知世故而不世故,高辅秦知道按照立场自己不该佩服他,可却总是忍不住。
他抓紧了相框的边沿。
岑路似乎并不急着说明来意,却是很随意地寒暄着:“小高,你在帝工大呆了几年?”
高辅秦谨慎地措辞:“不少年了,我比不上岑教授,三年就拿到博士学位。”他说的是实话,这所学校里的一草一木,一事一人,他断然要比如同流星般划过的岑路要更加熟悉。
岑路点点头:“我记得,你在潜艇上说过,你在大学时就跟着帝工大的导师做项目了,你当时提到是在海上,那趟旅行也算是受益匪浅吧?”他修长的指尖按在办公桌的边缘,有些微微泛白。
他没有问导师是谁,也没有询问项目的具体内容,可却足以让高辅秦心惊肉跳了,他快速地扫了一眼岑路的表情,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却没有任何逼问的意思,神态平静而真诚。
高辅秦安抚了一下剧烈的心跳,抓住相框的边沿就想扔进背包里,岑路没有阻止他,只是轻叹了一声,接着道:“你的导师,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陈述句。
周末的工程系大楼十分宁静,可听了这句话之后的高辅秦却如同惊弓之鸟,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起来,岑路却耸耸肩,不等人开口就在沙发上坐下来了,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是一副长谈的架势:“别紧张,这里的窃听器,昨晚我已经请人全部拆掉了。”他的表情里流露出一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得意:“邦国人那点小伎俩,在他面前都不够看的。”
恃宠而骄,高辅秦看着他沐浴在夕阳下的侧脸,突然就想到了这几个字。
岑路似乎丝毫不介意高辅秦的沉默,只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那么年轻就能与让顾叔叔手把手教你,小高,你可真是个幸运的人。”
高辅秦手一抖,那张相片翻转过来掉在了桌子上顾邀明站在码头前,背后是折腾了他们正正三个月的远洋航轮,他的手放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高辅秦背后,定格成了一个永恒的姿势。
他们那一次的任务,是去远离人烟的公海进行血印的爆炸实验。
“只可惜,顾叔叔却没你那么幸运,”岑路惋惜地摇了摇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却因为有人迫害而这么早陨落了。如果他现在还活在这世上,也不知道还能为科学界带来多少指引……”
高辅秦是见过顾邀明发疯的惨状的,邦国人将那些秘密照片给了他,那样一个神采飞扬的人,被迫接受了改造手术后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丧失了理智,时候一头撞死在那块后世奉若珍宝的石头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高辅秦有些不稳地说,那些照片里那个行状无度的人,让他心中悲愤交加,倘若骗顾老师来此的帝国是如此不堪,那不如破罐子破摔,与顾老师的母国合作说不定才是正义的道路。
岑路看着他,突然收回了双手,神态也不再是高位者的模样,他尝试与他沟通:“顾叔叔的独子,在他走的时候就下落不明,是你带走了他?”
图穷匕首见。
高辅秦猛然抬起头,他隔着桌子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曾经悄悄敬佩过的男人,他曾经竟然还悄悄认为,岑路无论从才学还是品格都是第二个顾老师,即便自己立场与他相悖,却依旧不得不五体投地。
可今天这个男人却将主意打到了顾老师的儿子身上。
他看着岑路的目光里参杂了几分厌恶:“不是。”
岑路立刻就知道他误会了,他立刻辩白:“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这样是什么样?”高辅秦气得嘴唇发白,他实在忍不住抢白了几句:“岑教授,您一颗七窍玲珑心,关于那孩子的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只想劝你,顾老师好歹也算是你的熟人,如果你还有一点怜悯心,就不要再把注意打到那个孩子身上。”他的面色悲哀起来:“他是个好孩子,也不知道那些事情,你别把无辜的人卷进来。”
“高辅秦。”岑路也不再争辩,他明亮的眸子不闪不避,正中红心地看着高辅秦痛苦的双眼:“我不说你也知道,离帝国大乱的日子不会久了,”他指了指窗外,帝工大临海的一侧早已不复从前景象,军用舰艇几乎停满了不远处的军港,“邦国人已经打到了秦岛,等到帝都城破,你准备带着他去哪?你们还能去哪?!”说到最后,岑路几乎已经是在咆哮。
“跟你没关系。”高辅秦错开目光,倔强道:“会有人安排。”
“安排?”岑路的声音讽刺地提高了,他隔着桌子轻蔑地看人:“邦国人的安排?带你们先撤离到邦国去?你又凭什么信任他?”
高辅秦咬了咬嘴唇,似乎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高辅秦!”这种毫无意义的沉默似乎终于激怒了岑路,男人瘦弱的身体倾过了办公桌,伸手揪住了高辅秦的衣领,高辅秦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被迫和他眼观鼻鼻观心:“我告诉你,就算你们逃去了邦国,帝国的那个疯子也不会让你们好过的,顾叔叔的手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里面会写着什么。”
高辅秦愣住了,直到此刻那双眼里才真真正正浮现出了些许恐惧:“老师的手稿……找到了?”
“那是顾叔叔,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作为一个物理学家毕生的心血。”岑路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最后却要被拿来做这种勾当,用他的智慧结晶,炸毁他的家园,炸死他的儿子,高辅秦,我问你,你忍心看着这一切发生吗?”
对面的人看起来已经开始六神无主了:“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你们……帝国人……都是满口谎言的……”
“你也是帝国人!”岑路吼道,拽着他的衣领大幅度摇晃着,他不知道最终能说服高辅秦的几率是多少,说服他几乎是整盘计划中最不可预测的一部分,可他依旧决定去赌,他相信这个曾在庭审现场说出真相的年轻人,这个在潜艇上勇往直前的年轻人,没有完全泯灭自己的良知。
“我见过为了报仇的疯子,”岑路冷淡地说,“他已经疯了,他自诩智慧绝伦,可最后也不过是仇恨的奴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计划拉邦国和帝国,一起给那位逝去的故人做陪葬。”
高辅秦瞪大了眼睛。
“他不会结束这场战争的,他会借邦国人的手将这里变成地狱,然后用血银制造出来的武器,夷平整个邦国。”岑路深吸了一口气,“用顾叔叔的手稿。”
“不可能……怎么可能……”高辅秦被衣领勒得呼吸困难,他艰难地转头去看岑路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找到谎言的痕迹。
可是没有,没有一处能让他寻到破绽的。
岑路的双眼,连接着他难得一见的真心。
“我不能让这里变成地狱。”他注视着高辅秦,一字一句地说,“这里是我的父亲,我的爱人不惜生命也要守护的地方,即便我要离开这里,我也不能让这里变成地狱。”
他看着高辅秦,松开了他的领子。
高辅秦终于得以呼吸,他一手撑住桌角,俯下/身费力地大口呼吸。等到他再一次抬头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窗外的云霞将办公室里的人半张脸都染成了惨淡的红色,岑路的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眼睛里竟有哀求。
“我不会伤害那个孩子的,我保证。”
“你可以全程都陪着他。”
“我只是需要一个筹码。”
他呢喃着,身影突然就佝偻下去了,高辅秦惊讶地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多智近妖的男人,双膝微微弯曲,像是要向自己下跪。
“我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啊我的路宝宝好苦
第109章 章一百零九 小家
周浦深重新环顾了一遍空荡荡的办公室,窗外夕阳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原本塞得满满的书柜现在空无一物,岑路总是堆满了草稿纸的办公桌上光秃秃的一片,剩下的东西都被周浦深收进了搬运箱里。
周浦深在静得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空间里,突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样子。
他想起自己冒冒失失地对着哥哥单膝下跪的样子,那一瞬间其实周浦深没想太多,他只是想着,上一次分别的时候,岑路对他说了想看他行礼。
他也就真这样做了。原因无他,只是他答应岑路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周浦深的唇角不合时宜地弯起来了,他想,若是当初就能预知未来,他还不如当时就把婚求了,也免得两人疙疙瘩瘩直到现在才说开。
他背后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周浦深几乎是瞬间就反应出那脚步不属于岑路,右手条件反射般地去摸腰间的枪,他侧身直到和来人的视线对上才止住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