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去说吧。”时雨走在前,将朔夜领进自己屋里,待朔夜坐下了,又将她细细地端详了一阵才感叹说:“有时我在想,让你在二十三岁便习得驻颜术是太早了。好比现下,我当真以为你的心智也随了你的容貌再未成长,甚至还不如年幼的时候。”
好一段话,生生打碎朔夜先前的美好设想。
“当初你十分年幼,却知道我希望你做什么。或许以前你太懂事,才让我对现在的你感到失望。可是,我为何要失望?你的情是劫,早已注定,就算我也改变不了,何况是你?该发生的躲不开,一旦明白这个,我何必与你生气?同样,一旦你明白这个道理,岂有断不开的情?”
听完时雨的话,朔夜非但没有开口,反而牙关咬得更紧。有一瞬她真希望自己仍被关在香坛。她不敢,也不想再听时雨说下去了。
时雨说:“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笙儿于你而言不过劫难罢了,你注定不会与她一起,而她仍有自己的劫。”
不……朔夜搭在膝上的双手收成拳紧握着。她听着时雨说话,却越发听不得那些她“必须”明白的道理。她不愿在师父面前无力,也不敢忤逆。可是,心底总有一股气在乱撞,逼不得已,她才以蚊吟之声道出一句:“我不想明白那些,我不想……不要逼我。”
大概有生以来,朔夜在时雨面前从未有过这般主见。纵然她怕的发抖,却真的开了口。她自己亦惊诧,然后她又会想,如果笙儿知道,会否觉得她有所成长呢?
看着时雨气得失色的脸,朔夜反倒莫名轻松了些许。她初次拒绝了师父的安排,才明白原来拥有自己的愿望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
“师父……”朔夜起身向时雨施礼,颤抖着声音说:“无论此后我是否会步入仙界,但此时我全无成仙之念。是您说的,有些事早已注定,您也无法改变,我更只能顺其自然。笙儿是我的劫难,注定与我有一段情。既如此师父何不任我放肆,反正最终定有该有的结果。”
时雨仍无悦色,甚至有斥出“逆徒”二字的冲动。然而朔夜讲得无错,柏杨亦有这般意思。她岂有道理死挡着那些“该来的事”?本来,她前些天去见桐笙便为了将这事解决。
使着万般勇气述了一番衷情,朔夜快慌出一身汗来。她根本无胆假设时雨会怎样斥责她,她已经涨红了脸,担忧得快洒出两点泪花了。
时雨只一阵无言,朔夜便能陷死在这死寂中。她几乎有了破门逃亡的念头,却又像被钉死在凳子上,动弹不得。
“朔夜……”时雨终于开口。然而她抛开了先前所有的话,问了朔夜一个十分突兀的问题。她说:“长生与不断轮回,你宁愿选择哪一方?”
朔夜瞠目,不能领会其中丝毫。
于是时雨又道:“假定你与笙儿必定一人长生,一人要受轮回之苦……你会如何选择?”
那一晌,朔夜明显呆滞了。
“这便是师父给我的结果?”可笑朔夜竟吓得哭也不想哭了。
时雨终于拿出两个原木色的盒子,它们分别以白、黑色的漆填画了相同的纹章。她先将白色的盒子推向朔夜,以“长生”告之,而后将黑色交过去,又道“轮回”。
长生,不老却非不死。轮回,一世至多廿四阳寿。
眼前的两个盒子仿佛是极乐与地狱的象征,可以无论选择哪一个,于朔夜而言都是痛苦和折磨。
无奈,朔夜苦笑着问:“我若不选,师父欲如何处置?”
时雨垂着眼眸,只轻声应她一句:“选定之后你便能与笙儿一道离开。”
“师父希望我怎样选择?”朔夜拿起两个盒子。“不如我将它们都吃了吧。”
时雨无意再回应,欲起身离开。这时朔夜竟险些上前阻拦,当然最后也只是慌乱叫住她,说:“您让我见笙儿,之后自会有决断。”
“好。”时雨并不为难。“后天一早回来,将答案告诉我。”
时雨离开时收走了那两个盒子,朔夜独自在这屋里静坐了好一阵之后去了莺时那里。尽管心里情绪正翻天,她仍努力使面色平和。希望莺时瞧不出来吧。朔夜不自觉笑了笑,对莺时说:“师父许我去见笙儿了,一会儿便下山,后天一早归来,期间怕是要麻烦你照应了。”
莺时表情有迟疑,却还是点了头。
师父给了怎样的处罚,是否会让人难以接受?莺时不敢问,朔夜不会讲。莺时只知道后天一早便会有个结果,在那之前她最好不要去打扰朔夜。
为着隐藏自身感触,莺时刻意避开了朔夜所有的眼神,根本不敢发现那些“与笙儿有关”的感情。然而,就此时这微妙极了的闪躲,让后来的莺时每次想起都悔恨不已。
莺时闷声听朔夜讲话,她没想到朔夜越讲越小声,话也越来越少。词句终于穷白,朔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沉重地叹了出来。她看莺时总低着头,似乎不愿多理她一般。倘若今日一别便再不能相见,莺时是否会对她憎恨?
临行前,朔夜将莺时抱入怀里,犹像小时候爱护莺时那样轻轻抚着莺时的脑袋。
“莺时……使我一生骄傲的妹妹。”朔夜不禁哽咽起来。“由儿时至今,我是亏欠你最多。若是今生我都无法对你弥补些什么,也请你勿要恨我。”
师父给的选择,就在这前一刻,朔夜有了决定。
入世容易,却难舍一生牵绊,于是轮回之苦,苦不堪言。
人,总是自私极了。好比朔夜守着桐笙,便不能顾及莺时的痛苦。可是,莺时总归是她唯一的血亲,是与她相依为命的妹妹。
情至痛,泣不成声,朔夜甚至放开莺时,凄惨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痛哭。人,皆慕长生,因此她要去轮回。可她终究只是个凡人,割舍不了的东西太多。假设她入了轮回,今生所有都不再归她,不论莺时,不论笙儿。
多么痛苦……
那时候莺时该去安慰,又或许帮忙分担什么,可她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已经不知要做什么才好。她是吓坏了,因为从未见过姐姐这般绝望与失控的样子。到底是怎样的苦会将她害成这幅模样?
朔夜在哭泣,莺时木偶一般站在她面前,却也流着泪。两个人为着对方而受苦,却是想着不同的原因。长盈听见动静赶来,看见眼前景象莫名感触极深。她搞不懂状况,只赶紧将朔夜扶起来,可是朔夜哭声不止,她也没有办法。
一人哭哭啼啼已然糟糕透顶,何况两姐妹一起?莺时还好,长盈劝了她几句也就平复下来。见如此,长盈便让莺时暂且回避,她打算与朔夜好好谈谈,她知道今日这场大哭是与笙儿有关。可是朔夜哭得太惨,长盈终不忍再让她多想什么。
许久后,朔夜终于平静。天色将暗,她还得赶着去见笙儿。于是她请长盈陪她走一段下山路,路上她仿佛在讲述遗愿似的,要长盈替她好生照顾莺时,以后山上的所有人所有事或许都只能靠她费心。
无端的嘱托,长盈听不进。可惜当她忍不住要向朔夜问清时,却发现周围只得她一人了。原来师父仍未打开结界,朔夜便又借此逃脱了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轮回
曾听俗人痴说一句“山中一日,人世百年”。那时朔夜笑他无知至极,而今在这迷乱的山境里,朔夜才叹自己那年多么愚蠢。
屈指难数分离时日,却并非记不清起止。只是回神想来,果真觉得隔世一般。竹屋前,往日茂长的翠竹现成了许多突兀的圆桩,一些尚且光整,一些却是生生被折断的样子。而砍下的竹子大多变作了细碎的屑被丢弃在地上。
这一片惨乱……触目惊心。
朔夜仿佛都不敢随意踩在那些碎片上,便提着裙摆蹑手蹑脚朝屋里去。没人前来相迎,她就探着身子向屋里唤人。推开门,半边身钻进门内,四顾之下才知桐笙缩在一处角落睡着了,而屋里正四处堆满了各样奇异的物品。
拣着有空的地方落脚,朔夜终于走到桐笙身边,那一副憔悴的面容使她揪着心。她又唤了她的名,来不及等她从梦中醒来便已将她揉进了怀里。
笙儿……
啊……
多么动听的声音——曾经担心再不能听见的呼唤。为之,桐笙声泪俱下。
她来了……无论梦里亦或现实……
“我曾以为,不到生死离别便再不能见你。”桐笙随手一挥,将桌面所有杂物推在地上,又拉了一张凳子让朔夜坐下。她的笑容有些差劲,因为她觉得朔夜与其浅笑,还不如大哭。
是啊,此时与生死离别哪有差异?
“你怕死吗?”桐笙问她。
“哪有人不想活着?”
“所以,你愿意长生?”
“并不。”
桐笙又笑叹:“真是矛盾。”
“为人,怎能不矛盾?”
“不。”桐笙否认。“我怕死,则愿长生。”
十分简短的对话,也根本无人问及它为何存在。但谈话双方都明白其中意味,只是不甚了解对方的念头罢了。不过关于长生与轮回,她们的想法并不冲突。最起码现在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