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睁开眼,殷涔站在他身前,辛尚允看到官靴,抬头一路向上,靛青团绣的言官朝服,金佩药玉带,再往上,看到殷涔在昏暗光线下幽白冷峻的一张脸。
辛尚允即便坐在地上,也显出身形高大,殷涔离他稍稍远了点距离,命人搬进来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
殷涔开口,问的却不是春猎案,“你是沈沧义父?”
辛尚允有些意外,眼神迟疑,却缓缓点了点头,又道,“你如何得知?”
殷涔平静道,“此事虽然有些年头了,但并非无人记得,我若要知道,也不是全无途径。”
殷涔又问,“既是义父,为何全然不为他想?若是我没查出凶手,要赴死的便是他。”
辛尚允闻言,直露出不可思议之笑,“赴死之人不是他便是我,若是你,会如何选?”
殷涔冷冷道,“若是我,一开始便坚定立场,绝不卷入。”
辛尚允微有愣怔,殷涔看在眼内,继续说道,“辛大人是否在想,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哪一件事开始卷入,为何渐渐便无法脱身?”
辛尚允面有怒色,却不言语。
“值得吗?”殷涔问,“听闻辛大人乃重情之人,亡妻之后再无续弦,却将一腔思念之情都错付了她人。”
辛尚允无法再安坐地上,猛然起身,牢房狭小,头顶几近触及梁顶,他俯视殷涔,带着满腔愤懑怒火,“辛某行事,从来只求自己甘愿!”说着又冷笑一声,“你以为凭你几句挑唆,便可让我改口,说此番行刺我辛尚允也是做了他人的手中刀?无知小儿……你既知我重情重义,又何必多此一举。”
殷涔叹息一声,“重情重义……看来,沈沧并不在你的情义之内。”
辛尚允再度冷笑,“或许这话你应该问他,我又是否在他的情义之内。”
殷涔心知无论如何,他必是不会道出真相了,便也不再绕弯子,“皇后娘娘有你这个姐夫,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辛尚允死死盯着他,殷涔继续,“若无你这绝顶高手做她的底气,她断然也不会如此大胆,搅得这宫中、朝中不得安宁,可是,偏偏又因为你,她太过狂妄,胆子大到没了边,便会露出马脚。”
殷涔也起了身,朝前跨出一步,微微仰头盯着辛尚允,轻声说道,“如今你既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秋忆人贪墨西南茶税、勾结疏勒、导致关西七卫屠城这些事,我已查得清楚,这么一个祸国殃民之人,而你却还要保她?”
停了片刻,辛尚允似才回过神来,满面惊疑,“关西七卫被屠与她有何干?!”
看他反应不似有假,殷涔心道,原来竟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心内叹息,说道,“原来你竟不知……”跟着便简单将查到的秋忆人勾结疏勒大汗塔克忽伦,引敌军入关导致屠杀一事讲给辛尚允听。
辛尚允沉默半晌,他不能相信,他以为秋忆人只是想要皇后之位,想让陈仪当上太子,谁知竟如此胆大逆行,视百姓苍生之性命如草芥。
这一刻他心内才有所动摇,自己是死是活他本不在意,他也知道自己多年来助纣为虐,只是一直说服自己,一切只为亡妻遗愿,妻子所托,他便不顾一切地去做到。
他为她暗杀无数,凡阻碍她路之人,皆杀得干干净净,唯一未成功的两次,便是太子和皇帝。
然而……然而……
他纵容了一个什么怪物出来?
殷涔趁热打铁,“辛大人既知道我所说为真,想必心内已有决断。”
辛尚允盯着他,他不喜欢殷涔,但他知道殷涔所说一切都是真的,却苍凉一笑,“大人既已查到如此多罪证,皇后娘娘该当如何,都堪称罪有应得,只是辛某自己,即便十恶不赦,也做不出背叛二字……既是个坏人,就坏到底吧。”
说完这些,辛尚允再度坐了下来,闭上双眼,再不作答。
殷涔思忖片刻,便命人打开牢门走了出去。
他要进宫,他要见皇上,茶税与春猎两案,皇上都欠他赏赐,如今他便准备去要了。
第66章 世英
辛尚允即便自己赴死,也还要维护秋忆人,殷涔对这点既恨又怒,好比关西一案明知幕后一切,却无秋忆人与塔克忽伦勾结的书信证明,好比,茶税一案明明分赃账册就在手中,却仍抹去了秋忆人的痕迹……每次到最后关头,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敌人,却偏偏像个幻觉,伸手抓了个空,这感觉,着实令人发疯。
殷涔要去面见皇上,今日所求之事他已思虑良久,从决定要入朝那一刻起,便在筹谋此事,而到此刻,他有茶税与春猎双案功劳在身,料定陈泽不会拒绝他。
听到殷涔前来求见的通报,陈泽有些惊讶,他以为仍是为了春猎一案,快快宣了进殿。
对于殷涔此人,陈泽近来颇为欣赏,虽只是护卫出身,却堪称文武双全,又连连立功,且不似一般言官那般对皇上所作所为咄咄逼人,听话顺从又能干,若是入朝资历久一点,当得了皇上心腹也未可定。
陈泽赐座,殷涔拱手谢过,又关切道,“春猎一事,皇上受惊了。”
陈泽坐于榻上,挥了挥手,“虚惊一场,不妨事。”跟着问道,“爱卿前来可是为了此案朕的批示?”
殷涔道,“此案臣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查清事实找出真凶,至于最后真凶如何处置,但凭皇上发落,臣绝无异议。”
“那爱卿是为何事?”陈泽疑惑。
殷涔起身,向陈泽正式拱手道,“臣,有一提议,想请皇上参详。”
陈泽道,“是何提议?说来听听。”
殷涔道,“此次春猎一案中,主谋罪臣虽已伏诛,臣却看出一大隐患。”
抬头见陈泽以眼神询问,殷涔继续,“自建朝以来,均由禁军担任皇城内外巡防事务,皇上的安危也都系于禁军身上,然而禁军所管事务繁杂,人员数量也较为庞大,如此一来,保护皇上安危的,并非人人都是我大宁朝的高手,滥竽充数者有之,敷衍塞责者有之,若再遇到突如其来的变故,根本难以招架。”
陈泽听着,眼内若有所思,殷涔说到此处暂停了下,陈泽微微一笑,以为看头殷涔所想,问道,“莫非爱卿有更妥善的办法改进禁军?若爱卿看上禁军统领一职,朕大可给了你就是。”
“呃……”殷涔没料到陈泽是这反应,赶紧道,“非也皇上,臣并非觊觎禁军统领一职,而是……臣觉得,由事务、人员皆繁杂的禁军来保护皇上安危,很不可取。”
陈泽这才恍然大悟,“依爱卿的意思,该由谁来保护朕的安危?”
殷涔一字一句,条理清晰,“该由这样的一群人来保护皇上——他们以皇上的安危为首要任务,眼中有且只有皇上。此外,皇上轻易不出宫,他们便是皇上的眼睛、耳朵,宫外所发生之事,当可第一时间让皇上知晓。他们个个武艺高绝、身家清白,皇上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更重要的是,”殷涔说到此处,抬高了声音缓缓道,“他们不听内阁、司礼监、朝中任何一部的调遣,他们是皇上的私兵。”
陈泽的眼睛明显亮了,殷涔知道,这最后一句,才是打动帝心的关键。
大宁建朝之时,便开始了内阁制,到陈泽继位时,内阁的权力扩大到几可越过皇权代行朝政议事,陈泽继位初年曾狠下心做了一系列举动削减内阁权力,如将原内阁首辅,行事激昂的粱洛书换成隐忍顺从的祁言之,逐渐从内阁手中收回一些些皇权,然而这个皇帝当得仍旧时常憋屈,言官们整天骂来骂去,他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到如今自己遭遇行刺,若非陈佶护驾殷涔顶天查案,怕是连真凶也逍遥法外……
要这内阁有何用!
陈泽一边想着,心内微有澎湃,“此提议甚好!”又问向殷涔,“这支朕的亲兵,爱卿可愿做统领之人?”
殷涔颔首,“臣,自然愿意。”
陈泽道,“既不叫禁军,也不能直呼为御前亲兵,可要想个名头?”
殷涔假装略微思索,“臣记得有句诗言,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意即就算我死了,我的侠义风骨也香泽后世,不输给世上任何一个英豪,不若就叫世英局如何?”
殷涔上辈子的梦想是进FBI联邦调查局,如今虽不能了,自己搞个什么局也不错。
“世英局。”陈泽玩味这名字,“不错,世上英豪,为朕驱使。”
又道,“朕明日早朝便宣了此事,朕的安危,朕自己把控,绝不再假借他人之手。”
殷涔心内舒展,跟着道,“臣近日心中有了这念头,便在脑中盘点这京中的英豪之士,有个人想请皇上做主,将他给了臣,做这世英局的副官。”
“此为何人?”陈泽也好奇。
“沈沧。”殷涔目视陈泽。
陈泽毫不犹豫点了头,“沈沧的确是个合适人选,当日手擒刺客,身手干脆利落,只是……他是云渐青的人,朕同意了,还得云将军放手才行。”
殷涔明白,他只是要沈沧从阴影中走出来,光明正大跟他一起密谋、共事、杀人,至于云渐青是否首肯,殷涔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