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云渐青此次回京,一开始便仵了圣意,众人都在背地里抱着一副落井下石看好戏的心态掩唇偷笑,十多年里云渐青享尽圣宠,如今这一回,反倒有了荣光不保的先兆,十分值得期待。
殷涔府中的三人自然也听说了传闻,秦念衾诧异,“平山,你真是神了,你怎知云将军断然不可能站在皇后和祁言之一派?”
陈佶也很意外,云渐青与抚南营,殷涔从未接触过,又如何能提前便料定,言之凿凿。
殷涔有些难以开口,稍微缓了缓道,“我只是认为,云将军十几年不回京,不理朝堂任何纷争,自然存了中立之心,做个纯臣即可,加之云野身为世子,在兵法武艺上并无过人之处,这定然是将军从小刻意做的安排,目的就是让这必然会进京当质子的世子,显得资质平庸,不为人瞩目,如今云野为皇后所利用,这一步大棋,将军定然不会束手就范,虽然婚是皇上赐的,但日后,万一万一,皇后和韩王有任何异动,将军便无法置身事外,到那时候,不管十几年抗倭多么功勋卓著,一样判你个犯上欺君,将军如此聪明之人,一定会将所有有可能的危险扼杀在襁褓之中。”
这一通分析下来,不要说陈佶和秦念衾,连殷涔自己都信了。
鬼才知道殷涔根本没想这么多,他之所以料定,只不过因为云渐青是他隐藏的老子,把自己的亲儿子派到太子身旁,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反正皇后和韩王绝不会是他想拉拢靠近的部分。
亲生父亲进京了,殷涔虽对他毫无感情,却也认可了沈沧的说法,他不是个坏人。
殷涔也有那么点想见见他,不为别的,有些疑问,只有这位在幕后策划了一切的亲生爹可以解释。
是以沈沧来找他的时候他一点不意外,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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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沈沧用的什么法子,居然在城中找了间地下的密室,外头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的,生意不好的棺材铺子,里头却机关重重,他自个在外把守,将前后到来的云渐青和殷涔引入密室内。
此时是午后,而密室不透光不透音,人在里头,很有大半夜秘密接头的感觉。
云渐青身穿靛青常服,脸上有着常年征战沙场之后自然形成的肃穆之气,他想着要见的是十九年未见的亲生儿子,便努力让脸上浮现一丝温和。
密室门开,一身黑衣的殷涔闪身进来。
云渐青见着这打扮,眉头一皱,简直是另个版本的沈沧,心里便有些不满,老子的儿子,怎么给你教成了你的样子。
两个人在这狭小的室内面面相觑,殷涔有些说不出的尴尬,而云渐青似乎并无难堪,仔仔细细地打量殷涔,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殷涔也打量着对方,深色冷峻肃穆,不怒而自有威严,是一派将领之气。
而云渐青眼中的殷涔,身形高挑,却瘦削单薄,衣服漆黑而皮肤雪白,五官倒是生得剑眉星目,有一丝凌厉之美,不像自己,确像他母亲邬玉覃。
再看到他身后背着的刀,云渐青不由笑了,朝殷涔伸出手,“可否借刀一看?”
殷涔一愣,没想到父子之间第一句话竟是看刀,想起当年沈沧赠刀之时曾说过,这刀乃云渐青亲手所创,在汉人南刀之上借鉴东洋倭刀精髓,重新铸了一把尺寸偏细偏长的刀,轻便好携带,却削铁如泥,这些年殷涔几乎人刀合一,用得十分趁手。
他将刀递过去道,“谢父亲大人当年赠刀,我命它名为青山刃。”
一句父亲大人,云渐青伸出去的手僵了一僵,跟着努力平静了神色道,“此刀是我锻造的第一把刀,你非军卒,所用武器定要利落轻便,这才有了造这刀的想法。”
“您可是说,此刀是为我度身定制?”殷涔微笑问道。
云渐青点了点头,“此后我在军中也改良过一批刀,但却并非如此轻便,而是适合作战砍杀的大刀。”
云渐青将刀递回,刀柄已被殷涔双手打磨得光滑,想来这些年这小子没少拿刀砍人,想到此,云渐青不由自主微微笑了笑。
云渐青看着殷涔,上一次他还只是襁褓婴儿,此时站在他面前,身形已高过他,功夫超群,身兼四品朝官,刚刚查获云南茶税贪墨案……这是他的儿子,云渐青心中浮现一丝欣慰和骄傲。
他终于问道,“你……可曾恨我?”
这一瞬间殷涔也有些感慨,他来到这世界时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因此并未对此生的父母生出太多亲情,加之生下来便跟着沈沧跨山过河没命一样逃亡,对云渐青可算是……毫无印象,而后他心中这个父亲的形象却是在一些碎片中逐渐拼凑出来。
很多年来,沈沧曾替代了父亲的位置,他对沈哥哥有着无限的信任和依赖,直到入了太子府,开始变成另一个人的保护神。
殷涔缓缓摇了摇头,“未曾。说来父亲可能不信,当我见着作为质子进京的云野,从那一刻起,便完全理解了父亲的做法,我自认我不想成为云野的身份角色,便知道,父亲当年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万般无奈才做了调换此举。”
此话一出,云渐青真正湿了眼眶,他背过身去,深深叹息了一口,此前想过这儿子可能会恨他骂他,甚至绝不相认,没料到却是如此识情知理,方才慢慢转身,对殷涔道,“平山,你……不恨我就好。”
殷涔淡淡说道,“都过去了。”
云渐青连连点头,“都过去了,如今你我虽还不能公开相认,但此刻能见上一面,将往日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都说了,也算是了了我一个心愿。”
殷涔问道,“父亲心中有何想说?”
云渐青理了理头绪,说道,“当日我知你入朝为官,心中十分不喜,且担忧,本意只是让你保护太子,未料到你却自主进了朝堂,朝局纷繁复杂,我担心你无力应对。”
殷涔道,“可是父亲可有想过,既是保护太子,这入朝为官,为他铺垫朝中势力,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云渐青点头,“如今我可以理解,只是仍旧担心你与太子,并非皇后的对手。”
说到此,殷涔也不再藏着掖着,开口道,“其实,我此次来与父亲相见,便是有许多问题,也想请父亲为我一一解答。”
云渐青有些意外,伸手做了个“请讲”的姿势。
殷涔在方寸室内缓缓踱步,“父亲当年为何将我派往太子身边?”
云渐青微微皱眉,“沈沧如何说?”
殷涔道,“沈哥哥只说让我护着他,我以为,是父亲要我在太子身边做暗线,如皇上对父亲和世子不利,我便可挟持太子。”
云渐青闻言哈哈一笑,没料到这小子竟有如此心机,一时间老泪纵横,末了说道,“你想得……太复杂了,我确如沈沧所言,只是要你护着太子周全。”
殷涔毫不为云渐青的失态所影响,跟着道,“为何我要护着太子?为何是我,又为何是太子?”
云渐青收敛了神色,对着自己亲生儿子,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太子是先皇后——春晖娘娘的儿子,而春晖,是我、林漠烟将军和皇上三人的义妹,皇上钟意春晖,求先皇赐其为太子妃,而后又成了皇后,皇上曾对春晖十分宠爱,春晖也并非娇纵之人,夫妻伉俪情深,然而,宁熙十年春晖突然爆病而亡,死得十分蹊跷突然,皇上说是怪病突发,而太医院却并无记载,一切都让我怀疑有见不得人的内幕,但却毫无证据,春晖留下一个三岁的太子陈佶,那年你六岁,我担心这孩子被害死他母亲的人再次加害,便让沈沧从那年开始教你功夫,为着以后可以找机会让你到太子身边,护他周全。”
殷涔模模糊糊从中领悟到点什么,春晖娘娘之死,是一切事情的起点。
此前他也听陈佶提到过一些关于他生母的事情,然而毕竟他那时年岁太小,并未有什么清晰的记忆,殷涔倒未怀疑过春晖娘娘之死竟也有内幕,如今看来,他所查到的那只“幕后之手”,开始行动的时间,恐怕比他以为的还要早。
于是他又问道,“关于春晖娘娘之死,父亲可有怀疑的,操纵内幕之人?”
云渐青捋了捋短须,“确有,如今我不能让止戈与折桂成婚,便也是因为此人。”
殷涔说出一个名字,“秋忆人。”
云渐青点了点头。
殷涔也决定将他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有关云南茶税一案,和当年关西被屠一案,从叶明枝、任同欢和殷涔、林漠烟口中拼出来的完整真相。
云渐青的眉头越拧越紧,喘息声越来越剧,“一切可当真?”
“当真。”殷涔冷静道,“只是,关于证据,我此时只有一本叶明枝留下的分赃账册,上面却无秋忆人的名字,最多只能将内阁与司礼监斩落,至于秋忆人通敌疏勒国一事,据殷苁所言应当有书信,只是不知如何才能拿得到。”
云渐青说道,“此事你我不方便处置,可交由沈沧,让他秘密行事,找出通敌书信。”
殷涔没料到云渐青如此便指派了人,有些犹疑,“先不说那些书信太过敏感,有可能书信双方的二人早已将它烧掉,即便还有留存,以沈哥哥一人之力,怕是有些……太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