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了,正好街中心敲锣打鼓地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汉子敲一声锣便喊一句话,“今日我们寨主嫁女儿,晚上设流水席招待乡亲们,大伙儿都去讨个彩头啊!”
四周的人们纷纷给喊话的汉子拱手道喜,“恭喜风寨主,晚上大伙儿一定去。”
陈佶看着稀奇,拉住一个卖花的婶子问,“这是什么人?怎的满大街的都要去?”
大婶告诉他俩,“这是本地最大的花苗族寨主风上林嫁女儿,风寨主可是城中的大善人,平时昭阳府要有个劫匪啥的,府衙不管,都靠风寨主去平事,这嫁女儿的喜酒,当然满城人都要去讨一杯了。”
听得如此消息,陈佶也兴奋得跃跃欲试,要跟殷涔晚上也一块去凑凑热闹,殷涔也好奇得很,这流水席,听起来就很值得流口水。
陈佶见殷涔应了,此时不怀好意地朝他一笑,道,“我们如此打扮,混进去吃流水席也忒打眼了,哥哥说是不是?”
殷涔一愣,看了看自己一身乌鸦黑,的确……不太吉利,会被人打出来吧?
转眼又瞧了陈佶,忍不住笑了,这小子一脸得意的不怀好意,动机也太明显了。
他笑眯眯说道,“说吧,你想让我穿啥?”
陈佶没料到殷涔这么爽快这么顺从,简直不敢相信,“我说穿啥就穿啥?”
“嗯啊。”殷涔又笑眯眯点点头。
陈佶简直要仰天长笑,牵起殷涔的手就冲向各个成衣铺子。
铺子里都是些艳丽到极点的民族服饰,大团的花大只的鸟,殷涔想想刚才的满口答应,只觉有苦说不出,扶额苦笑。
陈佶也忍着笑,一片花团锦簇之中尽量挑了素净点儿的,殷涔换上之后,觉得自己跟刚才卖花的婶子看起来没啥区别,一身景泰蓝镶花鸟滚边的长衬裙,外面齐腰再套了条玫瑰红杂金且绣花的短围裙,上面又搭了件芥末黄小坎肩。
这一身还好朝中同僚看不到,否则……殷涔非一头撞死在堂中不可。
他看着陈佶,“流水席咱俩可是一起去的,我穿这样,你也别想躲过去。”
陈佶转头就想往外跑,殷涔眼明手快一把拽住,“来来来,有花一起戴,有福一起享嘛。”
殷涔挑起衣服来毫不手软,什么艳来什么,硬|逼着陈佶换上后,见着那个簇簇新花花闪耀的人笑得就差在地上滚来滚去。
在京城如松如玉的太子殿下,此刻身上集齐了赤橙黄绿青蓝紫。
陈佶有些后悔,这是相煎何太急啊。
就这样两个人穿得比新郎还像新郎,新娘还像新娘地跟了满大街乡亲们去了花苗寨,暮色降临,流水席刚刚摆好桌椅。
低矮的长桌像摆龙门阵一样一张接着一张,地上摆着麻编的蒲团,相熟的人们就这么挨着席地而坐,殷涔和陈佶谁也不认识,随便找了个空位也坐了进去。
主婚的是一个祭师,待吉时到,先领着寨主和族人进行了祭神,结束之后吩咐人将祭品分给了在场的众人,一定要将祭品吃干净方为吉利。
而后便是新人入场,先拜媒婆,再拜神,而后拜父母高堂。
这一切习俗都跟汉人不同,殷涔和陈佶看着着实有些新奇有趣,新娘子带着满头银饰,未着喜帕,却是银珠帘密密遮住了面庞,走起路来也是银铃脆响,衬着一身红艳艳的喜服,别有风味。
看着新娘走进院子的背影,陈佶莫名有些发呆,“想什么呢?”殷涔问道。
“待我跟平山哥哥的成亲之日,我要哥哥穿得比这新娘子好看一万倍。”陈佶在殷涔耳边说道。
殷涔“腾”地面色羞赧如红云,这这这……这么多人,说什么呢……
“其实,哥哥穿红裙最好看。”陈佶又道。
“你怎么知道?我何时穿过红裙?”殷涔很奇怪。
“我……梦里见过。”陈佶转头盯着陈佶低声道。
啊……这小子,殷涔感觉四周人山人海,而自己快要抵挡不住。
流水席的矮桌下,二人早已十指交缠,殷涔默默回念了下方才提到的词,成亲,他还未曾想过这些,只觉得一切遥不可及,会不会只是一个红色梦幻泡影。
吃完流水席已近夜深,二人喝了不少酒,手牵手地走在路上往官驿回去,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彼此穿得如此喜庆又荒唐,摇摇摆摆地笑出了声。
来云南两个多月,只有今夜卸下心防,不想百姓社稷,远离勾心斗角,只与心上人走走路,聊聊天,看看今晚月色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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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一夜,梧叶儿回来了。
风尘仆仆满脸憔悴,一看就是连夜未睡,殷涔心疼地抱了抱他,更心疼他的当然是秦大人,不过秦念衾也知这时候殷涔将梧叶儿派出去,必然是紧急重要的事,倒催着他赶紧跟殷涔汇报清楚。
殷涔也不再避讳陈佶和秦念衾,道出梧叶儿此番是去了疏勒国军帐,目的是为了查探出大汗新纳的汉人妃子是否是他失踪的妹妹殷苁。
他看着梧叶儿,梧叶儿极其轻微、缓慢地点了点头。
殷涔只觉得周身血液上涌,陈佶用力握住他的一只手,殷涔问道,“你都看到了什么?”
梧叶儿道,“自林漠烟将军此次收复关西后,疏勒军营损失惨重,军帐营地也向后退了不少,看守也不如以往严密,我很顺利进到营地内,见到了那位汉人妃子。”
殷涔迫不及待,“她什么样子?”
梧叶儿想了想,“平日里她一直带着面纱,只有一双眼睛在外,很难看清长什么样。”
殷涔又问,“那你是如何得知?”
梧叶儿道,“平山哥哥讲她眼角从月牙胎记,我便找机会混进了王帐,在里面躲了一夜,一直等到王妃摘掉面纱入睡,才到跟前看清。”
梧叶儿指了指自己左眼下的位置,就是这里,有一道浅浅的月牙痕迹。
殷涔努力平静呼吸,他确定,殷苁还活着。
他缓声说道,“年后与疏勒国的茶马互市,我们想办法进到军帐,我要带走殷苁。”
带走殷苁,就意味着带走大汗的宠妃,这足以引起新一轮战争,然而此刻,场中所有人在片刻沉默之后,都点了点头。
第45章 绣球
这是他们在京城之外过的第一个除夕。
以往在京中,过年一事总是繁冗无比,帝王之家在这一天也只是一个家,陈佶要进宫与陈泽和秋忆人摆出阖家美满的幻觉,殷涔总是默默站在宫门口,守着过了子时守岁之后从宫里出来的陈佶,再伴着漫天雪花回到府中,围着炭炉温一壶酒,两个人聊着聊着便相拥而眠。
而此时在云南,邱露华自然早早便请了官驿的众人前去府衙过年,殷涔自然推得干干净净,邱露华又委婉表示大过年的,能否让任同欢宽松一天,殷涔自然理都懒得理。
这一天宫里也没有任何旨意传来,陈泽像是浑然忘了这个儿子,殷涔第一次问他,“阿月,你在意太子之位吗?”
陈佶的睫毛微闪,“在意,又不在意。”
“如何说?”殷涔问道。
“在意,是因为这似乎是父皇当年与亡母情深一场的唯一证明,证明他真的爱过母亲。”陈佶又道,“不在意是因为,是否是太子,是否能当皇帝,这件事本身我并不那么在意。”
“为何不在意是否当皇帝?”殷涔又问。
没想到陈佶却反问了句,“平山哥哥,你觉得父皇开心吗?”
殷涔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此刻想一想,他答道,“我猜并不那么开心。”
陈佶苦涩一笑,道,“是啊,他不开心,提防朝臣,猜忌后宫,所谓孤家寡人就是这么来的,可是他也没有选择,做一个皇帝,开不开心从来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但是,”陈佶抬头看向殷涔,“我却在意,我要自己开心,更要你也开心,但在这个宫里,这两个字根本是奢望。”
殷涔懂他,因为懂他,才有诸多担心。又问道,“若有朝一日皇上真的废了太子,你当如何?”
陈佶想了想道,“我也希望可以从此山高水远,无风无浪地过下去,但是,父皇性情多猜忌,若他废我,必是疑心并相信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到那时只怕我也活不了。”
殷涔点头,他何尝不知道,这条路从一开始便只有一个出口,陈佶不是富贵闲散王爷,他只能在这场厮杀中拼命去赢。
而今陈泽的态度愈发不明确,殷涔只想着要快点了结茶税案,拿着这份功,让陈佶多一份底气。
只是,若真赢了天下,便少了一个真诚单纯的少年,殷涔也问自己这条路究竟对否?
不仅如此,殷涔突然发现他掉进了一个更头疼的两难境地,若他带走了殷苁,边境势必有一场恶战,虽说有林漠烟将军守着,殷涔料定不会再出惨案,但,因一己私利便挑起边关战事,这事实但凡被人弹劾,殷涔必死无疑,连带陈佶也有被废之险。
若留着殷苁在敌人军帐,给杀害父母的凶手敌军大汗做妃,殷涔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想到这一层,殷涔头一次感到了腹背皆是敌,怎么选都是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