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枝笑笑,“你何不问我,为何在此地?”
殷涔答,“疏勒王以为你会自行告诉我。”
叶明枝点点头,却思忖半晌,末了抬头道,“要我死的人很多,要我活的人也不少,更奇妙的是,这完全对立的人,是来自同一阵营。”叶明枝顿了顿,继续道,“既然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我到底死好还是活好,我自己当然选择活,是以我躲到了这里,在大宁,要我死的是皇帝,我能活下去的可能性太小了,但在这里,我做了十年的茶马互市,总算疏勒人还念及我有点用处,不会那么快杀了我。”
塔克忽伦此时也开口道,“既然叶老板对于宁朝来说如此重要,本王何不留下他。”
殷涔继续问向叶明枝,“你既说要你死和要你活的是同一拨人,皇上要你死,那要你活的人,可也是宫中?”
叶明枝却哈哈一笑,并不作答,转向塔克忽伦道,“大汗,刚才殷大人所说两国互市的新规矩,不若准了吧,横竖我是不可能再插手,新规矩于疏勒国并无不妥。”
塔克忽伦也点了点头。
其实殷涔费了这么大劲前来,并非为了什么马市的新规矩,但这个目的,要找个什么理由讲出来……
正想着,叶明枝又开了口,“既然已定下新盟约,不若晚上庆祝一番如何?难得有宁朝使臣前来,也可让王妃一起同庆,见着母族同胞,也许能心情舒畅许多。”
殷涔心下“咚”的一声,这叶明枝,太鬼精了!
塔克忽伦听到王妃二字,似有所想,跟着也点了点头,吩咐身边的人去做准备。
殷涔这才看向陈佶,互相使了使眼色,一切见机行事,切勿莽撞。
第47章 王炸
殷涔一行人随叶明枝来到他的军帐,他虽是投靠疏勒王而来,在这里却实实在在成了座上宾,一应吃穿用度倒比军营内的高阶军官还要好,一如塔克忽伦所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更何况,叶明枝多年来在大宁西部边境活动,对这一带的民情乃至军情都颇为熟知,实在是个有极高利用价值的人。
换言之,他若做了大宁的奸人,整个西部又将陷入混乱,林漠烟将军好不容易收复的稳定将一去不复返。
此人危险,然而此刻殷涔对着叶明枝,面色却平静了许多。
对于叶明枝明显的示好,本着商人无利不起早的天性,殷涔一时也拿不准他是为了什么。
军帐内殷涔还见到了另一个熟面孔——那个周身毫无气息的盲眼老人,他只静静端坐着,什么都不做,殷涔便感到了浑身寒意。
叶明枝这时才说了真话,“这位是我师傅,西山老人丁入松。”
听闻此名,殷涔和梧叶儿倒吸一口气,传闻中大宁太|祖皇帝平定天下时,便得了一位绝世高手的辅助,此人便是西山派的开山掌门,第一代西山老人。天下平定之时,太|祖皇帝予高官厚禄邀请高手入朝为官,却屡遭拒绝,而后便消失于江湖,无影无踪。听说历代西山老人只收徒一人,是以江湖多西山派传闻,真正见过这个门派的,却寥寥无几。
如此说来,叶明枝乃是这神秘门派的嫡系弟子,难怪殷涔第一次见他,便深觉此人身手不凡。
接下来叶明枝所说的话却大大出乎殷涔和陈佶的意料。
“我知道殷大人一定会来此地,这也是我来此地的原因之一。”叶明枝如是道。
“这么说你是有意在这里等我?为何料定我一定会来?”殷涔问道。
叶明枝颔首一笑,“大人可还记得,那位汉人宠妃的事情,是我告知大人的。”
殷涔这下明白,“其实你早知道我有个妹妹,并知道她在军帐内失踪。”
叶明枝点头,“我早说过,关于大人的所有事,我都颇为上心。”
此时陈佶在一旁冷哼一声,叶明枝转头对陈佶道,“太子殿下不必忧心,我所挂心的不过是殷大人的安危,及助他解忧,别无其他。”
说到解忧二字,殷涔想到关于茶税一案后续的颇多疑点,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任同欢招供出来,分赃的官员遍布整个关西、黔中、四川和云南,这些便已是全部?”
叶明枝道,“大人既有疑问,想必心中已有答案。”
殷涔道,“我只是怀疑,却无证据。”
叶明枝再道,“大人想要什么样的证据?”
殷涔紧跟道,“当日你给我的账册只是一半,我要另一半。”
叶明枝笑了,“大人可知那另外一半账册,可是我的保命符,我又如何能轻易予人。”
殷涔微微皱眉,“我不认为如此,你既在此等我,便做好了要将那另外一半账册给我的准备。”
叶明枝笑得更敞亮,“大人好算计。”
殷涔也笑道,“彼此彼此。”
两人笑意吟吟,春风和睦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故友重逢喜不自禁,陈佶看着殷涔,也拿不准他到底怎么想。
叶明枝又道,“账册之外,我还另有一事相求。”
殷涔用一种“果不其然”的眼神看向他,叶明枝笑了笑,道,“我如今虽已在疏勒国内,但大宁境内仍有不少叶氏商号,若大人能保下这些商号,我愿拿一半股份及分红算作交换。”
陈佶心口一跳,猛然转头看向叶明枝,又看向殷涔,正待对叶明枝开口教训他贿|赂朝廷命官,殷涔却示意他稍安勿躁。
跟着殷涔便对叶明枝道,“叶老板既有如此诚意,交出账册,那商号一事便算作本官的回礼,自会妥当安排。”
陈佶难以置信,他敬爱的平山哥哥,当着他面竟然与在逃钦犯谈妥了一桩贿|赂交易?
叶明枝这才跟丁入松示意,对方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账册,殷涔心中难免感叹,这保命符放到丁入松身上,果然无人能得手。
叶明枝将账册递过去,仔仔细细对殷涔说道,“账册所记述内容,恐怕远超出大人所想,是一本足可以令大宁内乱的账册,我将它交由大人,用与不用,如何用,全凭大人处置。”
殷涔接过账册,与陈佶一同打开翻阅,只看了寥寥数行,陈佶便面色发白,殷涔此前虽有所猜测,但此番见到真章,果然应了叶明枝那句话,远远超出他的估量。
单拎出一年记述如下:宁熙十八年,研茶坊结余非入库白银三百万两,云、黔、川布政司共得三十万两,关西七卫二十万两,户部毛盈泰三十万两,内阁祁言之五十万两,司礼监一百七十万两。
最关键的是,在司礼监名字旁,备注了三个字:入内库。
这是陈佶面色发白的来由,内库,即皇帝自己的私房钱,这本账册里记述的,便是司礼监将贪来的钱全都入了皇帝私人账房。
这就是清清白白写明,天下第一贪,乃是皇帝陈泽本人。
殷涔断然也想不到,查来查去,竟查到了叫他来查案的本主身上,
陈佶猛然抬头,盯着叶明枝道,“此物为真?”
叶明枝面不改色,“千真万确。”
陈佶又问,“司礼监入了内库的钱,用去做什么了?”
叶明枝摇头,“这已是宫内之事,我自然无从知晓。”
这账册震慑住了所有人,殷涔却很快理出头绪再问道,“宫中要保你的是何人,要杀你的又是何人?”
叶明枝似想了片刻,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殷涔,“想杀我的是司礼监,想保我的却是皇后。”
“司礼监自然想杀你,皇后保你又是为何?”陈佶问道。
叶明枝微笑看着陈佶,“太子殿下太过年轻,很多浑水现下还不必去蹚。”
“你……”陈佶看此人,说一半不说一半,又如此轻视自己,恨不得一把刀直接架上去。
殷涔对他摆摆手,又对叶明枝冷笑一声,“明面上司礼监统归皇上所管,但依我看,账册上所记载司礼监是谁的爪牙,却很难讲,你既提到皇后,还说她要保你,我实在很难想象我大宁那位皇后会做于她无关无利的事。”
叶明枝居然哈哈笑开了声,“殷大人所料不错。”
殷涔皱眉,“我没兴致跟你一遍遍猜哑谜。”
叶明枝收敛了神色,认真道,“司礼监所贪之才入内库是真,却也未必是全部入库,高仁与何进是否有私下截留是他们的事,但,大头入了内库,所用的名义却是因皇帝修道耗费巨大,才不得已用此法填补内库空虚。”
殷涔看一眼陈佶,只见他双唇紧闭,默不作声。
叶明枝继续道,“而这一说辞,均由皇后授意。”
殷涔和陈佶乍一听此说法,只觉里头漏洞百出,殷涔问道,“皇后与高仁素来不合,在你这里却成了他们通力合作,如何会有这般奇事?”
叶明枝一笑,“利益当前,神鬼都可合作,何况是人。我曾听任同欢酒后无意泄露道,皇后是为私,而高仁却是真的为了皇帝,修道所费极大,内库早就空虚无两,高仁身为掌印太监,如何能让皇帝为钱发愁,这才与皇后站在了一条船上。”
殷涔这才弄清了整个来龙去脉,秋忆人以填补陈泽修道亏空为由,借司礼监之手大肆敛财,在这件事上,高仁为了替陈泽补内库窟窿,也便替秋忆人瞒下了贪赃一事,然而这一切唯一瞒在了鼓里的却是皇帝陈泽,秦念衾的一封奏疏,让他大动肝火,派殷涔和陈佶去查这场源头竟是在自己身上的贪赃,说来真是十足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