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涔接过玉佩,这才发现上面隐隐刻了个“云”字,难道这玉佩原是他老爹云渐青的?
找到那极微妙的机关,轻轻掰动,玉佩镂空处显出一张极小的信笺。
展开来,果然是沈沧所书,言简意赅地说了他走后的朝中局势,殷涔仔细揣摩了下,大致是:皇上虽因茶税案对祁言之不满,但仍需用他治国,近来关系缓和,祁言之乘机让赵纶进了内阁,而赵纶为着讨好皇后,与云野的关系又更进一层;皇上陈泽近来不上朝的次数渐有增多,屡次在朝堂之上出现力不从心的疲累感,有数位大臣联名冒死进谏请皇上停服念香散,结果却被拖出去判了大几十廷杖,是以再无人敢说。
信笺的最后告诉殷涔,年后云将军将返京述职,并筹备云野与折桂郡主的婚事,沈沧希望殷涔到那时能返回京城。
殷涔看完,将信笺烧了,又将玉佩原样还好,紧紧握在手中。
他老爹要回京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在殷涔心里,这父亲既无名分,也无养育,甚至铁打的血缘于他来说也无任何意义,沈沧没说云渐青返京跟殷涔有何关联,他想起某次沈沧说,“你爹不是个坏人”,殷涔想也许是的吧,抗倭驱敌,绝非奸臣,凭这点他心中也该有尊敬之心,只是,这些都是“理”,但论及父子又哪有这么多的理,在他眼里,云渐青如朝中任何一个为国为民的大臣一般,谈不上更多。
在处理与云渐青这有血缘无感情的父子关系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无血缘却有感情的妹妹殷苁是否还活着,他一定要弄清楚。
看过皇上的批示之后,殷涔下令将茶盐司所有太监们都拘押了起来。审问任同欢一事,殷涔亲自主审,陈佶秦念衾陪审,罗青衫记述。
任同欢知道此番碰到了个硬茬,本以为叶明枝死了,一切死无对证,除了一本纪录制茶造假的账册,最多查出来奸商贪墨,断不会将火烧到自己头上,却不料殷涔随手就是一顶名正言顺的帽子扣上来,这副一不做二不休的态势让任同欢也很纳闷,这御史,是初入官场吗?既不懂官官相卫这个理,也根本不知道水有多深?
他还不知道皇上已下了即刻问斩的指示,更不知道,这指示,是他心心念叨的干爹高仁亲自怂恿。
殷涔铁了心要问出点什么,他对任同欢说道,“任公公可知我本关西青远府查哈镇人,曾在关西惨案中被俘,关进了疏勒国军帐。”
任同欢点头,“奴才曾有耳闻,御史大人小小年纪便历经艰险。”
殷涔又问,“那你可知,我曾在疏勒军帐的角斗场与人角斗生死?”
任同欢一惊,抬头道,“奴才不知。”
话至此,秦念衾都惊了一惊,原来这看着文弱白净的御史大人竟还有这般血肉|横飞的过往。
殷涔微微一笑,再问,“那你知不知,与人角斗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与饿狼斗?”
任同欢心下惊惶不已,这是……要干什么?颤抖答道,“奴才……不曾体验。”
殷涔问道,“任公公可想体验?塞外黄沙,屠刀饿狼,真真是人生好风景呢。”
任同欢早已涕泪俱下,跪地叩首道,“大人……饶了奴才吧……”
殷涔继续,“年后就是茶马互市,今年官茶恐数量不够,皆由你督造不力所致,不若届时我便将你抵罪,送给疏勒国的人,任他们处置,也好平了他们的怒气,你看如何?”
任同欢只觉得魂魄都散了,语不成句地说道,“大大大人……饶命啊,奴才愿将一切……说出。”
殷涔丝毫不急,命人给他和陪审的三人一人泡了一壶茶,又上了些点心,这才让任同欢一一道来。
“将官茶充作粗茶一事,的确是奴才对叶明枝下的令,但是,大人明鉴,奴才并没说要拿出那么多的量去充作粗茶……这都是叶明枝那个贱民自作主张!”
殷涔皱紧了眉头,正想着要如何怼回这个死不认账的奴才,秦念衾在一旁悠悠说道,“你不跟叶明枝说要多少茶,却说要多少银子,钱都定死了,叶明枝可不得大刀阔斧地砍了官茶的量么,都死到临头了,任公公竟然还不忘耍障眼法。”
殷涔看向秦念衾,二人会心一笑,其实秦念衾也不过是诈他,但此刻任同欢见被道出真相,双眼一闭,真真觉得大势已去。
殷涔继续审道,“年年多出来不入库的那么多银子,都给了什么人,做了什么用?”
任同欢这才低声回出了一长串人名,说完之后全身都散了架,立时瘫倒在地上。
场中三人互相对视,面色阴沉,任同欢口中这一串人名,串起是整个西部官场,从云南、贵州到整个关西,凡与茶贸、互市有关的地方,上到布政使到按察使、都指挥使,下到知府,几乎无一漏网。
面对任同欢招供的事实,殷涔只觉得周身发寒。
在任同欢停下后片刻,殷涔最终问道,“关西镇北营统领将军林漠烟,可在此列?”
“未曾。”任同欢这回果断回道,“林将军的军营向来不参与地方政务,也与此事毫无关联。”
殷涔看向陈佶,彼此都明白这句否定的回答意味着什么。
审完任同欢,殷涔深知这份供词代表什么,他与陈佶商量,暂时不杀任同欢,也不往京中递呈供词与奏折,一切待茶马互市结束,回京之后再面呈皇上。
他要留着任同欢当人证,泱泱大国,溃烂至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知道陈泽若看到此供词,会怒发冲冠,还是会心痛至死。
殷涔对皇权毫无敬畏之心,他要面呈,是因他想知道,若陈泽对国家尚有一丝良责在心,可曾想过如此局面,身为皇帝也无法置身事外,他对自己会否有一丝谴责?
第44章 泡影
研茶坊的复建进展得不错,殷涔去巡视过,深感秦念衾办事属于几乎不让他人操心,几回下来便放手交给他来管,同时心里也想着,回京之后要想个法子把他和罗青衫都弄到朝中去,既是人才,又对了脾性,绝对绝对要收归己有。
至于秦念衾的意愿,殷涔毫不担心,他自己说不动,不还有梧叶儿嘛。
任同欢暂时不死,殷涔便将他转移拘押到了官驿,派暗卫守着,邱露华暂时还不知任同欢已经招供,整个西部的官场也平静如水,只以为御史大人查出了贪|赃,收缴了赃款,还领了皇上的赏赐,一切已经告一段落。
只是殷涔心中还有疑团没解开,牵连到如此广泛的官员,便是最终结局了吗?
比起这起将大宁半个官|场都卷入的茶税贪墨案,殷涔更关心另一件事,他将梧叶儿叫来,准备派给他一个颇有些令人为难的任务。
殷涔问他,“你可还记得当日的疏勒国军帐?”
梧叶儿听到疏勒二字便面色有些沉郁,“当然记得。”
殷涔看着他道,“我想派你再去到那里,帮我找一个人,但是,”殷涔顿了顿,很真心道,“如若你不想再去到那里,也不必勉强。”
梧叶儿问道,“哥哥要找什么人?”
殷涔问他,“你可还记得当日沈沧来救我们时,说找遍整个军营不见我妹妹,殷苁?”
梧叶儿点点头,殷涔再道,“而前不久叶明枝跟我说,疏勒国大汗新娶了一个汉人女子为妃,还说这个女子是从小长在军营内……”
“是殷苁吗?”梧叶儿急急问道。
“我不知道。”殷涔抬头,目光迷茫。
还未待殷涔再说,梧叶儿便道,“我去,我去替你找出那个妃子,问她是谁。”
殷涔道,“据说她已经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了,甚至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那要如何辨认?”
殷涔缓缓道,“她的眼角,有一块小小的,浅浅的月牙形胎记,微微凹陷了进去,如果你看到这个,就一定是她。”
梧叶儿道,“好,我明白了。”
殷涔看着这个多年前跟他一起从狼口中逃出来的小伙伴,心中百感交集,揉了揉他脑袋,“千万小心,只是看一看,别的什么都不要做。”
跟着又补了句,“我会找个别的理由跟秦大人说,就先别跟他讲你去干嘛了,以免他担心。”
梧叶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了几声。
------
临近过年,昭阳城中渐渐热闹了起来。
原本一月才一次的集市现在日日都有,且在这云南,因着各族人群汇集,集市虽比不上京城繁华热闹,但却十足稀奇古怪,卖什么的都有。
满街上卖家里做的甜糕、地里挖的山珍、水里捞起来的鱼虾、还有各种说不上名字的花鸟植物,还有各种奇怪文字保吉利的符、甚至还有当街剃头铺子、玩杂耍、跳火圈、舞蛇、登云梯……官驿里的下人们得了空净往街上跑,冲殷涔说,“大人,这里一年也就热闹这么几天,不去看看可就没了。”
难得空下来的一段时间,陈佶颇有些心痒,特意换了最朴素的常服,拖着殷涔上了街。
两个汉人在这满是异域民族的城中颇为打眼,陈佶看着殷涔,除了官袍,这么多年的私服全都是一水的黑,他转头看着花团锦簇的市集,眼珠子一转突然心生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