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涔猛然起身拉开房门,才发觉整个楼道都充满了浓烟,冲到楼梯口,从中间镂空的天井往下看,楼下两层已尽皆大火,卢松子那整面墙的画正在火海中化作片片枯蝶,殷涔心道不好,叶明枝这只老狐狸,果然下了个大套!
殷涔又迅速冲回房间内,两名艺|伎女子浑身颤抖地缩在墙角,叶明枝仍稳稳坐在榻上,身姿都没换一下。
“蹭”地一声,青山刃出鞘,殷涔将刀架在叶明枝脖子上,“账册在哪?”
叶明枝这才挥了挥手,两个女子逃命一般奔了出去,他却嘴角含笑,望着殷涔说道,“花了十年心血才建好这和满楼,如今为了大人,一把火就烧了,这心意大人可要记得呀。”
殷涔心下大惊,原来主人竟是他!
叶明枝不再说话,仍面带笑意,仰着头的眼神穿透殷涔,看向了他身后。
殷涔蓦然回首,发现屋子的一角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他一眼认出来,就是当夜院中所见,令他浑身发寒的老人!
这一见之下殷涔又有些心疑,这老人,面貌上看起来跟昨日抓捕时遇到的老人一模一样,但气息截然不同,那股子浑然不似活人的感觉,令殷涔深处火海也似在冰山。
老人眼神仍然空洞,行动却敏捷异常,右手挎着一个包袱,径直抛向了火海。
殷涔大惊失色,箭一般掠动身形,在包袱即将卷入火海的一刹那抓住了。
待回头,叶明枝和老人一起只剩下一抹影子。
殷涔追着那影子冲出门外,见二人不知道使的什么功夫,身形在走廊火海中向前飘忽穿梭,殷涔将账册卷在了怀中,内力调动至巅峰,也飞身向前扑去。
三人来到顶层平台上,叶明枝和老人身后是茫茫深山高崖,脚下是正在崩塌,一片火海的和满楼。
千尺瀑布在对岸发出轰鸣声响,殷涔在二人身前十数步停了下,朝叶明枝喊道,“我并无意杀你,且许你自由,为何要逃?”
叶明枝在火光中狂笑不止,吼道,“大人可知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人留我活,其他人却未必,我若在今夜死了,所有人皆可安心,何乐而不为?”
殷涔往前一步,叶明枝又道,“大人不可再往前了!”一边和老人迅速向后退,一边喊道,“那包袱里有足够让大人复命的记述,其他的,大人不必再查,切记,切记啊!”
随即二人纵身一跃,跳向黑不见底、无尽深渊。
殷涔随着二人一齐奔向前,只看到两个浅白身影直直坠下,猛然间他觉得脚下摇摇欲坠,眼前的深渊只一步之遥,自己也快要跌了进去……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拎起他衣领,将人从火海中悬崖边拽了起来。
回头看到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是陈佶,旁边跟着梧叶儿。
三人自夜空中飞身向前,身后和满楼轰然倒地,火星溅至天空,似与繁星比明辉。
陈佶怒不可遏,“今日之事如此危险,你便自行决定只身前往,若不是我厚着脸皮强行跟来,今日之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殷涔自知理亏,不欲多辩解,只满怀愧疚地抱紧对方,又将头埋进陈佶胸膛中去,陈佶将人拉出,仔仔细细看了脸,看了身上,确定没有哪处伤着,才略略平了气。
殷涔打开包袱,只见全是一本本卷起来的账册,就着火光翻开,与陈佶粗粗瞧了瞧,只见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殷涔此刻的心跳动得比方才见叶明枝坠入悬崖还要厉害,陈佶拉上他和梧叶儿往回,“回去把罗胖子叫起来,好好核一核。”
第42章 销赃
罗青衫半夜被叫到前厅,听说又是要核账,双手抹了抹脸瞬间清醒。
待看清殷涔带回来的账册,还未拨算盘,便已惊异之色溢于言表,跟着兴奋了起来,“这才是真家伙!我要查它个水落石出,尸骨无存!”
叶明枝此次交出的账册并未像之前那些作假的账面一样,事无巨细、浑水摸鱼地写了各种不必要的茶叶制备录,但在每一个关键环节记录得清清楚楚,是以罗青衫核查起来事半功倍。
还不到三个时辰,便已查完了所有账册共十年的记录,罗青衫一一陈述,“所呈交账册记述了近十年研茶坊每年实际收录鲜叶、制备之数目,并有官茶贸易每年交易量及收入银两,以及互市所换马匹器物,细算下来,依账册所来看,官茶有记录的部分,实际收入与户部所录入的数量不相上下。”
在场所有人都不得其解,为何查到现在还是一个跟假账差不多的局面?
“但是,”罗青衫似乎这才讲道正题,看着所有人怀疑的神色,不急不徐揭开了黑幕的巨大一角,“拿其中一年示例,宁熙十九年,云南全年总计制备成茶一千万斤,其中贡茶五十万斤,官茶六百万斤,分上中下三个等级,各等级两百万金,粗茶三百五十万斤,制备完成后由茶盐司审核验收,后依令重新划分。”罗青衫讲道此处又顿了顿,似强调重点所在。
殷涔和陈佶、秦念衾此时也领悟到这四个字——重新划分,“什么意思?”陈佶已经迫不及待问了出来。
罗青衫继续道,“依令重新划分后,贡茶五十万斤,官茶上中下各抽一百万斤,总计三百万斤充作粗茶,并充作民间商贸,由研茶坊暗下售出,共收入白银三百八十万辆,享十之一低赋税,余下三百四十二万两,封存。”
随着话音刚落,殷涔已经完全清楚这暗箱操作的手法,年年将一半以上的官茶私下充作可以随意出售,低税赋的粗茶,所得银两皆做私用,难怪云南连年官茶产量下降,税银才那么点儿,也难怪老百姓的粗茶根本卖不出去,市面上到处都是品质堪比官茶的好茶,真正的粗茶哪还有人买。
三人想通了这一层,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
陈佶又惊又疑惑,“叶明枝只是一介民间商人,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殷涔也觉其间漏洞不少,“账册所说依令划分,依谁的令?”
罗青衫道,“账册上并无仔细说明。”
秦念衾道,“叶明枝所听从的不过是茶盐司的命令而已,莫非是任同欢下的令?”
殷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应该就是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也是听从了更高一级的指令。”
现下最应该盘查审问的就是叶明枝,然而……
殷涔深觉自己犯了个大错,没料到对方竟然宁愿一死了之,带着所有秘密跳下悬崖。
陈佶问罗青衫,“账册所记录这些年贪下的官茶共销售多少钱?”
罗青衫算盘再扒拉几下,答道,“共计两千六百四十五万两。”
陈佶闻言拍案而起,“这些银子……藏在何处?!”
殷涔已经下令,“来人!”
暗卫们齐齐到来,“在!”
“即刻查封研茶坊,和所有相关者。”
“是!”暗卫领命正要前去,却见官驿守卫慌慌张张前来禀报,“太子殿下、御史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陈佶揪着来人前襟,“慌什么慌!什么不好不好了?”
守卫磕磕巴巴道,“研茶坊大大大火!全全全……烧了……”
当下五人大惊,殷涔和陈佶牵过马,赶紧向研茶坊奔去。
待到门口,见邱露华和任同欢也颠颠簸簸地刚刚赶到,殷涔来不及问是如何烧起来的,只问邱露华府衙可有救火队?
邱露华面露难色,“哪里有什么救火队,何况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如此大火,根本无从救起。”
陈佶怒道,“叫你衙门里所有兵马都过来,今日火不灭,你这知府也别做了!”
邱露华这才命人又回去叫人过来。
过了片刻,任同欢问殷涔道,“御史大人,叶明枝可还看押在官驿?大人若嫌麻烦,可押到府牢。”
殷涔淡淡说道,“叶明枝已跳崖身亡。”
“啊?”邱露华和任同欢双双扭头发出惊呼,“为何会如此?”
殷涔不答话,只不动声色看了二人一眼。
惊归惊,二人显然是喜的。
尤其任同欢,趁着火光漫天无人留意他,努力平静了神色问道,“大人,叶明枝跳崖前可有交待什么?”
殷涔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任同欢心里直发虚,殷涔看了半晌缓缓开口道,“他说,若我想知道一切,任公公自然会告诉我。”
任同欢“啪嗒”一下跪在地上,“大人明鉴,奴才什么都不知啊!”又抬头盯着殷涔道,“这贱民临死前还这般疯咬,可是我平日里苛刻亏待他了?这么大的差使交给他做,到头来不念恩情,竟还倒打一耙!”
殷涔眉头一皱,“恩情?我倒想知道,你于他有多大的恩情。”
任同欢心下惶恐,抖抖霍霍地再道,“奴才只不过早些年看此人在边境一带颇有些人情交往,便将这制茶和官茶商贸一事交予他,除此之外并无私交啊。”
殷涔冷哼一声不再与他废话,大火毫无停歇之势,虽有府衙官兵在救火,却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眼下他却是万般焦急也无可奈何。
直到天色将明,一场火将研茶坊烧了个干净,才慢慢止住了蔓延,殷涔一行人等在外头,也被浓烟熏了个灰头土脸,进到茶坊内,只见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