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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苏联公务员爱情故事 (Valerian)


  按照这个比喻说下去的话,瓦西里就是苏联境内的猎鸟人,负责防止北约国家对苏联采取同样的战略。学校从第一总局邀请来现役军官,教他们跟踪、绑架和刑讯逼供,当然克格勃不喜欢把刑讯称作刑讯,在瓦西里的课程里,它的名字叫“调查辅助技巧”。作为实地练习的一部分,瓦西里和其他士官生去年拜访了一次卢比扬卡监狱,在单向玻璃的另一边看反间处的审讯官是怎样“辅助”嫌犯招供的。两三个士官生不安地熬了十分钟,终究移开了目光。瓦西里不为所动地看了下去,这将会成为他的工作,一点点血和苏联的安危比起来算不上什么。爸爸一向喜欢在餐桌上对西方的报纸大加嘲笑,认为那些抨击苏联“残忍”的英美政客全是软弱的蠢蛋。
  菲利克从未对政治发表过任何见解,表现得就像个温顺而忠诚的信徒。好吧,除了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张东德逃兵的照片莫名其妙地让他极其不安。但小孩总会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不是吗?尤莉娅一度非常害怕蛾子,深信这些昆虫会在她的耳朵里产卵,然后吃掉她的眼睛。瓦西里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疑的。然而。
  他的思绪卡在这个“然而”上面。在东柏林的这间弥漫着末日气氛的办公室里,最后一点从窗外来的光线已经消失了。烟快要烧到手指,吸不了两口了。瓦西里一动不动地坐着,觉得自己像是困在了战壕里,漆黑,寒冷,没有补给,也没有援兵。他丢掉烟头,用鞋底碾灭,把手探进外套内袋里,摸出一个信封。
  信封上一个字都没有,但瓦西里知道这是谁寄来的。信纸似乎很厚,很可能折了三折,隔着信封都能摸到它略微凸起的边缘。也许是认罪书,也许是情信,他不想知道,不想再和菲利克扯上任何关系。
  瓦西里猛地抓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把信封凑到颤动的火焰上方。难道这不是最合适的解决办法吗?用菲利克的第一份礼物,来毁掉这最后一份礼物?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把打火机摔到地上,胡乱把信封塞回衣袋里。冲门外喊了一声“什么事!”,一位斯塔西雇员紧张地从门缝里探头进来,确认瓦西里不会把电话扔到他头上,才把门完全推开。
  “不是故意要打扰你,安德罗索夫上尉。”
  “有事就直接说。”
  “您可能要到地下室去一趟,上尉,处长召集了紧急会议,要求所有军官出席。”这位信使犹豫了一下,舔舔唇,“是关于柏林墙的。”


第8章
  “就是一座巨型监狱。”菲利克说。
  瓦西里不记得他们原本在讨论什么了,他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快要在暖和的春日阳光里睡过去了,有什么昆虫在耳边嗡嗡作响,距离太近,听起来像大功率电钻马达,但他实在懒得挪动。菲利克背靠着花楸树的树干,捡起落在草地上的小白花,放在手掌里揉捻。星期六,家在莫斯科的学生大多都走了,学校里比平常安静得多。
  “什么监狱?”瓦西里问,半闭着眼睛。
  “柏林。”对方低头看他,于是瓦西里的视野里充满了白花、阳光和菲利克,“墙不是解决办法,它就是问题本身。”
  瓦西里叹了口气,坐起来,挪到他身边,也靠在树干上,拍了拍菲利克的手臂:“你怎么总是想这种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的事呢?”
  “你才是那个毕业之后会去东柏林的人,居然说和你没关系。”
  “说不定去的是维也纳。”
  “瓦西里,这不是重点。”
  “那什么才是?”
  “你从来都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对吗?”
  “想了又能怎样呢?”瓦西里把手放在菲利克的后颈上,轻轻揉/捏,后者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你是打算单枪匹马把墙拆掉吗?”
  菲利克没有说话。他不高兴了就会这样,并不反驳,只是沉默。瓦西里想象他脑海里有一条长长的地道,有一点风吹草动,真正的菲利克就会像野兔一样消失在里面,留下一个擅长微笑的假象在外面和别人继续周旋。
  “你也会和匈牙利小土豆聊这些吗?”瓦西里收回手,菲利克揉着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什么飞虫蛰了一样。
  “别这么叫尤哈斯了,他没那么矮。”尤哈斯是菲利克的其中一个室友,也是关系最好的那个,匈牙利人,从布达佩斯来的,“不,我不和他讲这些,我不是傻子。还有,你该改掉这个到处给人起绰号的习惯了。”
  “小老鼠竟然敢教训我了。”
  菲利克短暂地露出微笑,抿了抿嘴唇,又把笑意藏起来了。他抓起放在草地上的书,准备起身离开。瓦西里把书从他手里抢走,远远丢开,菲利克惊讶地叫了一声,跑过去捡,但瓦西里伸腿勾了一下他的脚踝,菲利克摔倒了,就地滚了一圈,敏捷地爬起来,向瓦西里的脸挥出一拳,瓦西里挡住了这一拳,却没躲开瞄准腹部的一击,他抓住了菲利克的另一只手,直接把对方摁倒在草地上,菲利克挣扎起来,但瓦西里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把他牢牢钉在地上。两人僵持了一会,直到菲利克对着天空笑起来,仰面躺在草地上,认输了。
  “近身搏击学得不错。”瓦西里松了手,坐在他旁边,挨了一拳的胃部疼得像是捅进了一根燃烧的火把,“但还是不够好。”
  “至少你的肚子很疼吧?”
  “没有,你的力气不够大。”
  菲利克翻了个白眼。他的头发和脸颊沾上了草屑,瓦西里不假思索地伸出手,轻轻替他拍掉。菲利克看着他,略微张开嘴唇,但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刚才的小型摔跤比赛,他的呼吸还没平复下来,胸口在白衬衫下面起伏。瓦西里的拇指擦过他的唇角,菲利克握住他的手,攥了一下,松开。
  瓦西里想俯身吻他,撕开他的衬衫,让菲利克在阳光下像画纸一样展开,听听他被咬到脖子的时候会发出怎样的声音。但这里是克格勃的学校,充满了窥视的眼睛,只需要一句流言,他和菲利克就会消失在黑洞一般的卢比扬卡监狱里。
  “我不害怕。”菲利克悄声说,像是听见了瓦西里在想什么一样。
  “你应该害怕。”瓦西里移开视线,看着草地上的光斑,“我们其实都应该害怕。”
  他们注视着对方,直到菲利克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拾起那本委屈地趴在地上的书。封面折起来了,他小心地抚平皱褶,把书放回帆布包里。瓦西里也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草叶和泥土,这个原本金光闪闪的五月下午突然失去了所有光泽。草丛里又传来恼人的虫鸣,像绷在脑海深处的一根带刺的细铁丝。菲利克往宿舍的方向走去,没有道别。瓦西里把他叫住了,菲利克停住脚步,折返,带着一种瓦西里已经在黑海边见过的神情,满怀希望,底下藏着一层恐惧,像淹没在清澈湖水下的生锈鱼钩。
  “我们能,周末。”瓦西里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编排词语,“今晚在宿舍楼下等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太空舱。”
  “什么?”
  “你到时候就明白了。今天傍晚,记住了吗?六七点左右,找个借口呆在楼下。”
  菲利克点点头,“我会准时到的。”
  事实上他没有准时到。瓦西里在灯光昏暗的楼道里惴惴不安地等了十多分钟,才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菲利克匆匆跑下来,被瓦西里拽住了,吓了一大跳。“嘘,是我。”瓦西里在他耳边说,“过来,快。”
  “抱歉,尤哈斯一直在房间里,我得等到——”
  “行了,别提小土豆了,跟我来。”
  瓦西里带着他溜出宿舍,弯腰从舍监亮着灯的窗户下面爬过去,跑向停车场,那里稀稀落落地停着七八辆伏尔加轿车,颜色都一样,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车身上的磨损和凹痕。瓦西里轻车熟路地走向右手边第二辆车,打开车门,示意菲利克进去。
  “你打算解释一下这车是怎么来的吗?”
  “你想听简短的版本,还是详细的版本?”
  “短的是怎样的?”
  “我偷的。”
  “详细的版本?”
  瓦西里发动了引擎,车灯亮起,光柱刺向灌木丛,车后退驶出停车场,冲过无人看管的岗亭,转上公路。“教阿拉伯语的尼古莱·谢尔巴科夫,你知道他吗?他每隔两个星期就会和他的情人一起去乡下过周末,注意我说的是情人,不是他妻子。那是军事情报局的一个分析员——金发,黑色高跟鞋——会开车来接他,所以谢尔巴科夫会把车留在学校里至少两天一夜,钥匙丢在办公桌抽屉里,而我,作为正直可靠的青年党员代表,可以随意进出教官办公室,剩下的你自己能猜出来了。”
  菲利克在副驾驶座上皱起眉:“你怎么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谢尔巴科夫的事。”
  “靠眼睛看出来的,你该不会以为学校每天在训练我游泳吧?”
  车碾过一个土坡,颠簸了一下,菲利克系上了安全带。“所以,太空舱是什么地方?”
  “让我保持神秘二十分钟,小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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