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无疑是源于命中注定的血缘。
他想,那个抓着爸爸手指不放的婴儿真的长大了,马上就要步入热烈、吵闹、神圣的十八岁了。但他没有选择往缤纷的广阔世界走,而是就停留在街对面等了自己好久好久。
一瞬间,荡涤周身的愧疚彻底淹没了肖照山,竟让他厘清了镌刻在血缘中的不可避免的悲剧:父母苦等孩子长大、变得成熟,孩子又何尝不是这般期待父母?无奈时间和际遇是条河流,生生隔开了理应最亲密的两代人。
“我们从哪儿走回去?”肖池甯向前半步,扬声问,“左转右转?”
肖照山注视着他,嘴唇翕张喉咙干涩,没能说出话来。他死死地抓着手里未开的新伞,宛如初入学的稚童一般紧张无措。
他不敢倒推,如果这十八年里,累积的失望与孤独让肖池甯放弃了渡河的决心,他们会不会终其一生只是一对长得比较像的陌生人而已[2]?
肖池甯见他出了神,不免加快了脚步:“问你话呢,我们……”
肖照山瞳孔一缩,后背猛地窜起冷汗:“车!”
肖池甯被他突兀的一声狮吼吓得止住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往右侧望去。
与此同时,尖锐的女高音近在咫尺地炸开了:“诶!”
“砰”——电瓶车急刹,肖池甯应声砸进了冷硬的路面,随积水一起发出了破碎的闷响。
从他们进店吃饭开始,门口就停着这辆三厢面包车,不过当时谁都没意识到它会造就一片视野盲区。
如今肖池甯倒在电瓶车吱溜溜转的车轮边,余光里的面包车车影让他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去思亲园看望胡颖雪那天,躺在冰天雪地中的滋味。
泥泞溅起,剧痛袭身。
“肖池甯!”
肖照山冲过街,蹲到他身旁,却不敢移动他半分,只能紧张地观察他的情形:“小甯,伤哪儿了?还能说话吗?!”
肖池甯蜷起身体,喘息着捂住右臂:“手,右手……”
雨越下越大,肖照山果断地为他撑开伞,低头去看他的右手。然而隔着石膏,他并不能准确地判断伤势严重与否。
“别动,忍一忍,我们马上去医院。”他分心安抚着肖池甯,掏出手机叫了救护车。
老街上的商户和行人渐渐围了过来,似乎还嫌不够热闹,又试图向身边晚来的看客还原事件的经过。
大家七嘴八舌各执己见,肖池甯听不懂粤语,朦胧间更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几乎快要相信这是噩梦再度照进了现实,胡颖雪从商场的楼顶坠落,无关的人们默契地圈出了一座坟墓。雨水越来越烫,是血液的温度,吞天没地,没有尽头。
他惶恐地告诉肖照山:“血……流血了……”
肖照山没有看见血,他只看见肖池甯半阖的眼睛里有泪光。
“哪里在流血?”他把手探入肖池甯身下,小心地寻找别的伤处。但除开浸透了衣物的污水,他根本没有摸到任何异常的出血。
披着雨衣的电瓶车车主和人群站在一起,强作镇定地指责肖池甯过街不看路,有错在先。肖照山闻声回头,充满戾气地乜了她一眼,用普通话警告道:“我没有找你要赔偿,你非得上赶着来送钱?”
女车主高声质问他:“你这个做家长的不看好孩子怪我咯?!”
她作势要报警让警察来裁定,肖照山却没心情在这时候谈担责问题。他咬牙用右手抬住肖池甯的后背,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让他躺进自己怀中。
肖池甯倚着他的胸膛,一个劲儿地说痛。肖照山束手无策,只能把伞放低,为他挡住周遭赤|裸的目光和议论,在伞下时不时吻他的额头,轻声安慰他不会有事。
小城里救护车到达得很快,没一会儿肖池甯就被送进了急诊。
然而神奇的是,拍了X光,做了CT,检查了右小臂里的钢板,医生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患者恢复得很好,起码从拍的片子上来看是这样。”医生有些疑惑,“而且他年纪这么小,没得过风湿,痛得挺奇怪的。”
肖池甯一身污秽地躺在诊断室里的病床上,手肘擦伤的地方已经做好了清创消毒,精神也恢复了许多,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肖照山仍不敢松懈,转而挂了内科的号。
内科医生看了验血报告,依旧没发现异常,委婉地向肖照山询问了肖池甯手臂是如何粉碎性骨折的。
肖照山简略地答了两个字:“人为。”
医生一推眼镜,看了眼坐在他身边面无表情的肖池甯,沉吟半晌,终是劝道:“带孩子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要是没好,就带他去精神科开点镇静的药物吧。”
肖照山心下了然,向医生致谢后便牵着肖池甯回了酒店。
肖池甯情绪低迷,始终沉默,被肖照山哄去洗漱,出来还是一言不发。他蜷缩在被窝里,左手掌着右手的石膏不放,像是后怕。
两人中午换到了楼上的大床房,肖照山收拾妥当,掀开被子上床陪他睡觉,一晃眼就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热敷一下会不会好受点儿?”他问肖池甯。
肖池甯摇头,不知是在表达“不用热敷”还是“不会好受”的意思。
肖照山强硬地拉开他的左手,裹进自己的掌心:“现在能睡吗?”
肖池甯说:“还是痛。”
“是我不对。”肖照山叹息,“当时该让你跟我一起去超市的,几步路的事儿。”
肖池甯嘲笑道:“你真把那女的说的话听进去了啊?”
肖照山见他总算有了点表情,暗自安定不少:“嗯,我得把你看好了。”
肖池甯缩进他的胸口,用额头在他脖子边儿上蹭了两下:“我是十八岁,不是八岁。”
肖照山笑着搂住他的腰:“八十岁我也得把你看好了。”
“这可是你说的。”肖池甯仰头与他对视,“你得活到我八十岁的时候。”
肖照山亲了亲他的额角:“好,我争取。睡吧。”
蹊跷的疼痛宛如缠身的蟒蛇,让肖池甯难以彻底平静,无法快速入睡。肖照山不着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聊,从明天吃什么讲到了画坛八卦。
比如某位青年画家至今未婚的原因是爱上了自己笔下的女人;某位知名画家离异两次的原因都是生活难以自理遭到了妻子的嫌弃;某位画家最烦给作品起名字,于是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自己养的猫,助理拟好ABCD四个选项,猫爪子踩中哪个就用哪个。
“仔细一想,我好像太普通了。”肖照山打趣道。
身侧没有传来声音,他低下头,发现肖池甯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两扇睫毛在他的一呼一吸中轻颤,俨然睡着一会儿了。
肖照山悄然移开放在他腰后的手,回身关掉了床头灯,缓慢无声地躺下酝酿睡意。
深夜雪下得很大,肖池甯在广州美术馆门口迷失了方向。他冥冥中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应是和谁一起来的,但纵使环顾四周处处寻觅,他也没想起来那人是谁。
其他观展的访客见他气喘吁吁六神无主,一传十十传百地蜂拥而至,密密麻麻连成一个没有缺口的圆,将他堵在了美术馆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极端的恐惧攫住了肖池甯,他想冲出重围,手脚却动不了分毫。园区外巨大的照明灯刺得他双眼发涩,汗如雨下。
“救命……”他拼命张嘴,却没能发出一点儿声音。
“救命!”他在心里呐喊。
肖池甯从噩梦中惊醒,失声的喉咙像是为确认什么而使他激烈地咳嗽起来。
肖照山被这震耳欲聋的噪音吵醒了,略带茫然地睁开眼,问:“怎么了?”
肖池甯咳得满脸通红,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攥住了他的胳膊,断断续续地求救:“救、救命……”
肖照山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赶忙坐起来把肖池甯捞到自己腿上坐着,哄婴儿似地一下下拍他的背。
“又做噩梦了?”肖照山听见他慌张的吞咽声,彻底清醒了,“乖,没事了没事了。看看我,我在这儿,没事了。”
梦境里被众人审判,找不到出路的孤独感还未消散,肖池甯一身冷汗,抖着手去解肖照山的睡衣扣子,语无伦次、神情哀切地求|欢:“爸爸,做吧……我们做吧。”
肖照山不认为这是个做|爱的好时机。他按住肖池甯的手,语气严厉地让他冷静:“梦见什么了,告诉爸爸,听话,告诉我。”
肖池甯没有耐心叙述噩梦。他挣脱不开肖照山的桎梏,仅凭一只断手又难以成全自己,于是很快就发了狠,埋头改用牙齿去撕咬肖照山的睡衣。
肖照山决心在今晚解决痼疾,身子不断后仰躲开他毫无章法的进攻:“肖池甯,醒醒,和我说说话。”
肖池甯粗暴地扯掉了衣领附近碍事的扣子,径直扑到肖照山身上,急切地舐吻他的颈项,如入无人之境。
肖照山皱紧眉头,梗着脖子叫道:“肖池甯!”
肖池甯眯着眼,身躯扭动,貌似沉浸在了情热中,只自顾自地做着敷衍的前|戏。他舔了舔肖照山的耳垂,哑声说:“让我操一操,爸爸,让我操一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