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人来人往,肖照山一动不动,欣赏得过分投入。肖池甯缓缓靠近,在他身侧站定,想看看让他如此着迷的画该是什么样。
画纸上生长着一丛丛的树,一丛丛的树上开满了一丛丛红色的花,一丛丛的花下是一条柔软的小河。毫不壮阔的河流上依次驶过几叶小船,船上载满了丰收的蔬菜瓜果。撑船人望着岸边,不知是在看那恍若梦境的、与水色相接的繁花,还是岸上浣衣的人与牵着气球的孩童。
肖池甯不是第一次见到用色明亮的中国画,但他是第一次发现青瓦白墙窈窕水乡竟也能用这般热烈的红来描绘。生机好似无处不在,生活仿佛有形可托。
肖照山的视线仍旧流连于这幅《节近端阳》,始终揣在裤兜里的手却不期然伸了出来,坚定地握住了肖池甯的左手。
“逛得差不多了?”他问。
“嗯。”肖池甯颔首。
肖照山扭头看向他,说:“那走吧。”
两人十指紧扣地走过所有展厅,途中遇见一些有意思的作品,肖照山就停下来,给肖池甯讲解一番。
出了美术馆,已是下午四点,停了一上午的小雨再度温柔地飘下来。肖照山撑开伞,揽过肖池甯的肩膀,漫步去找吃晚饭的地方。
那抹红尚在肖池甯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犹豫半晌,忽然问:“《林中月夜》当年是被岳则章买走了对吗?”
肖照山不知道他缘何提起这一桩事,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肖池甯答:“我亲眼看见的。”
肖照山放在他肩头的手指一紧:“你看见什么了?”
肖池甯正色道:“他当着我的面把那副画烧毁了,我想知道那是不是赝品。”
肖照山许久不说话,肖池甯也不急,难得耐心地等他开口。
两人脚步不滞,等走过了这个路口,肖照山才迟到地说:“不是卖,是拱手送给他的。”
肖池甯仰头看他:“可惜吗?”
肖照山低垂着眼笑了笑:“当然可惜。怎么,你很喜欢那副画?”
肖池甯大方承认:“是啊,我喜欢了好多年。”
“好多年是多少年?”肖照山不大相信。
“从见到那副画的第一眼就喜欢到了现在。”肖池甯说。
他试图去体会肖照山刚才行走在展厅中的心情,试图去填补肖照山在目睹他人成就时心中隐秘的空缺。他想安慰肖照山,想鼓励肖照山,想跟肖照山在这件事上完全地和解。
“你呢?你的所有作品里你自己最喜欢的是哪幅?”他问。
肖照山想了想,蓦地叫了声他的名字:“肖池甯。”
“嗯?”
他将伞撑高,抬眸与肖池甯对视,宽解道:“忘了吧。”
肖池甯微怔:“忘了什么……”
肖照山从伞沿望出去,兀地叹息:“什么都忘了吧,我最喜欢的永远是下一幅。”
肖池甯安慰不成反被安慰,下意识别开脸掩饰自己的别扭:“哦。”
“等我们去了国外,一切稳定下来,我就重新开始画,不着急。”肖照山玩笑道,“只是不知道到时候出了新作品,还能不能博得肖池甯同学的青睐啊。”
“干嘛非要去国外?”肖池甯睥睨道,“在国内就不能画吗?崇洋媚外。”
肖照山不解:“你就这么讨厌出国?”
“不习惯呗。”肖池甯答,“反正岳则章已经被抓起来了,在国内生活很安全。”
肖照山问:“你认真的?”
“是啊,国外的饭菜巨他妈难吃,你要想去你自己去。”
“就因为这个?”
肖池甯转过脸来,惊讶道:“不然呢!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吗?”
“够够够。”肖照山顺着他,“我把房子退了就是了。”
“嗯,我们在北京买个好点的房子搬进去,一样能过得很好。”
“肖池甯,老实说,你是不是不想准备作品集才不想出国的?”
“滚!我明年参加艺考,要是考上清美了怎么说?”
肖照山是从隔壁同样负有盛名的央美毕业的,自然知道此中难度,他好笑地拿伞柄敲了敲他的胳膊:“小朋友,想太多了啊。你明年能有学上就很不错了。”
肖池甯不屑地冷哼:“万一我考上了,你就在下边儿一回,敢不敢赌?”
“什么狗屁赌注。”肖照山皱眉,“换一个。”
肖池甯挑眉:“哦,你不敢。”
“激将法在我这儿不好使。”
“承认吧,你就是不敢。”
“这个赌注很无聊。”
“你不敢。”
“考大学是你自己的事,拿这个来打赌有什么意义?”
肖池甯依旧坚持那三个字:“你不敢。”
肖照山被他念叨烦了,干脆地终结了话题:“差不多得了啊,等你明年考上清美了再说。”
两人在伞下一路斗嘴斗进了街边的粤菜馆,身影渐渐模糊在了雨幕深处的玻璃门后。
说起来,肖池甯的确挺无聊的。在广州待了快一个月,该打卡的景点基本都去过了,每天打车去各种美术馆看展也不是个事儿,偏偏肖照山喜欢,他又不想独自呆在酒店玩手机,就只能忍着懒意作陪。
本以为剩下的行程会接着这么平淡安稳地“无聊”下去,但老天总是能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出其不意地给你制造点儿“有聊”的波澜。
美术馆之旅坚持了没几天,肖照山大概瞧出了他的腻味,一声不吭地提前退了广州的房间,执意要带他去顺德玩。
决定做得突然,到顺德的第一晚酒店只剩下了标准间,肖池甯看着那两张单人床,恨不得把肖照山塞行李箱里从楼上扔下去。
他横刀立马往肖照山跟前一怼,不满道:“什么意思?要跟我分床睡?”
肖照山压根儿没被他吓唬到,仍自顾自地蹲在床尾整理行李,闻言甚至还点了点头:“是啊,小别胜新婚,距离产生美。”
肖池甯转头就从桌子上抓起了自己的背包:“我回杭州,几千公里的距离更美。”
肖照山牵着他的背包带,阻拦道:“诶诶诶,没听前台说么,明天就有大床房空出来了,急什么啊。”
肖池甯的腻乎劲儿一上来,九头牛都拉不住。他放下背包,幼稚地回嘴:“你急什么啊,全顺德又不是只有这一家酒店,我们换一家不就行了?”
肖照山好言相劝:“外面下着雨呢,我俩拖着行李到处跑多麻烦。明天中午楼上房间一空,我们就换过去,成么?”
肖池甯不听:“别说了,你就是想跟我分床睡。”
肖照山顿了顿,朝他勾了勾手指头:“肖池甯,你过来。”
肖池甯甫一蹲下|身,就被他以一种九曲十八弯的体|位抵在床尾亲了个结实。
肖照山将他压在单人床和行李箱之间,一只手捧着他的石膏,一只手掐着他的腰,把人亲到不知今夕何夕之后,才轻声问:“还闹吗?”
肖池甯姿势崎岖,腰疼脖子也疼,不禁破口大骂道:“狗|日的起……”
下一秒,未尽的最后一个字连带着感叹号,统统被肖照山吻进了肚子里。
他离开肖池甯的唇,笑看面前气喘吁吁的小混蛋:“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离不开我啊?别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肖池甯抬起脚,想给他一个窝心踹:“你他妈的才不干净!”
肖照山料到他要来这么一招,先握住他的脚踝卸了他的力,又趁机把他拖近了点儿,突然正经地问:“说吧,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肖池甯躺在地毯上,右腿被迫举得老高,屁|股尖儿不偏不倚正抵在肖照山的膝盖上,模样怎么看怎么不正经,实在没可能和他讨论正经的话题。于是他索性学着肖照山刚才的路数猛地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肉|体转移视线。
肖照山这段时间顾忌他的伤势,兴致上来也点到即止,荷枪实弹做全套的次数很少,这会儿轻而易举就被肖池甯撺掇起了火,两人很快便忘情地在地毯和沙发滚上了几个来回。
然而晚些时候洗漱完,肖照山还是念念不忘,锲而不舍地重提了此事。他一边给肖池甯换绷带,一边貌似随意地说:“后天就是你十八岁生日了,别不开心。”
肖池甯跟他折腾了一晚上累得很,蔫嗒嗒地抱着枕头,看他细致地为自己包扎,软绵绵的不忍油然而生。
他伸手摸了摸肖照山的脸,轻声道:“我没有不开心,我就是……”
一种类似于向家长坦白青春期心事的窘迫使他不得不踌躇了一会儿,才斟酌着措辞说:“我只是……不太清楚一个人被爱的时候该怎么表现。”
从那个温存的早上起就一直哽在喉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肖池甯胸中一阵通畅:“以前特别希望能被谁爱一爱,但当我真的感觉到被爱之后,却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肖照山意识到原来是自己草木皆兵,也松了口气:“所以故意这么依赖我?”
肖池甯靠向床头,笑道:“嗯,享受吗?我的老父亲。”
肖照山替他缠好绷带,挤到他身边坐下,顺手从床头抄起了烟盒,递了支苏烟给他:“好久没一起抽烟了,来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