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六被按在桌子上,一回头见李书华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连忙又把头埋进胳膊里,唯有裸露在冷空气里的屁股绷得紧紧的。
“今儿回去就这样了,书华,小六是什么样你也知道,咋能这么没个轻重呢?今天俺家没去开会,但俺可听人说了,就是你踹的小六!”徐老爹一副为自己小儿子讨公道的模样。
李书华想讲什么,但他说的是事实,只好杵在那儿不说话。
他真是厌恶这个小地方,鸡毛蒜皮,全成大事,义正言辞全为点微不足道的小便宜,还有个甩不掉的粘人精。
徐老爹见他不说话,一副好商量的语气:“俺看这样,酱油你重给俺打三瓶,一瓶算是还俺,另俩瓶算是补偿,成吧?”
正说着,徐六突然挣扎起来,徐老爹顾着跟李书华说话,一个没注意,被他一溜烟跑出去了,裤子都没来顾上提,挂在小腿上。
李书华只来得及看见两根白花花的细瘦大腿,就再没影儿了。
“这个小畜生!”徐老爹骂道,也没再管,一屁股坐在桌前,只等着李书华回话。
李书华这个人其实挺别扭,他心里是瞧不上这些乡野村夫的,他以为自己下乡是来改造这片土地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日复一日,他也只不过是干些不用脑子的活。什么矛盾横到眼前,他心里不服,不愿意,但面上到底抹不开,做不来不管不顾的作态,只得端着个好脸色把气往下咽。
到底还是好说歹说商量着等下回去赶集的时候打上三瓶酱油给送过去。
徐老爹这才满意,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大摇大摆出门了,还顺手拎走了李书华门口挂的几颗玉米。
等人走远了,李书华一屁股坐在徐老爹刚才坐过的凳子上生闷气,视线触及到桌子上的茶缸子,拿起来往屋外一扔,茶缸在屋外咕噜噜滚了几圈,没声了。
肯定磕掉了好几块搪瓷。
这时候门口突然探出个小脑袋,原来徐六还没走。
李书华看见这人就来气,屁股在板凳上一扭,身子跟着转过去,只留给徐六一个背影。
过了一会儿,李书华以为人已经走了,再转过身,那小傻子还扒在门框上,用脚尖点着地面,想进又不敢进。
李书华突然就没了脾气。
他鬼使神差地招了招手,还没反应过来,徐六已经到他面前了,像只小狗似的,蹲在他跟前,脑袋耷拉得低低的,好像犯了什么大错等着罚。
李书华低头只看得见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头发应该很长时间没减了,盖住了后脖颈,还有几绺延伸到衣领下头。
夹袄领子破了一个大洞,里头一些稀松的棉花窜出来。
肯定很冷。李书华想。
正跑神着,手被人握住了,小傻子小心翼翼地勾着他的食指,拿起来,放到脸颊上蹭了蹭。
这是在“哄”他。
但这人还是被下午那一脚给踹出了记性,马上又慌忙把手松开了。
李书华心里有点怅然若失,他把人给扶起来。这会儿周遭没人,他才扶得光明正大。
把人安置在板凳上后又转身去重打了一盆洗脚水来,刚才几番折腾,原来那一盆早就凉透了。
“把鞋脱了。”
可徐六在板凳上傻傻地坐着,不明白是要干什么。
他只好蹲下去,抬起这人的脚脱掉那双不合脚的破棉鞋。
脚露出来时李书华愣住了。
白天没仔细看,现在他看清了——那双小脚不大,脚面肿得高高的,全是冻疮,脚后跟裂了好几道口子,有几块还有点脓水往外流。
徐六把一双脚|交错在一起,使劲往后缩,他不想让李书华看到这么双难看的脚。
可这地儿就这么大,一只脚底盖上另一只脚背,还是遮不住。
李书华半天没说话,他不敢想象这样一双脚白天是怎么走路的,他白天还那样……
半晌他起身去找毛巾和冻疮膏,打算好好给这双脚擦一擦。
药膏太久没用,扔在柜子里头了,他探着头往里头看,扒拉好半天才找出来。
再回来的时候板凳上已经没人了,只剩一盆热水在寒夜里冒着点热气。
***
日子轮着转,入冬后日子变得好像更快了,一眨眼又到一年年底,清水村粮食交上去一部分,留一部分作种,余下的就该是按工分分给村民了。
老会计把算盘拨得啪啪响,还有人在一旁跟队长嗷嗷着说记错了,说记错的,都是说少记了,没哪一个说自家给记多了的。
队长把揉得不成样子的本子往桌上一摔,又要把甩手掌柜那一套搬出来,可和饭碗有关的事情,人人都心焦,大槐树底下那么多人叫叫嚷嚷,谁也不愿意顺着他来。
一年忙到头,不就是为了这几口吃的么?
乔万山和方卿一早起来就拿着蛇皮袋去侯着,一直等到下午的时候才排得上,分得半袋小麦和半袋黄豆,还有几颗不大不小的红薯。
回去后乔万山又解开骡子,把那半袋小麦驼到骡子背上准备去隔壁村子里机面,机器只有一台,几个村子一块用,至于另外半袋黄豆,留着打油。
冬季本是农闲时,这一过年好像又把人忙起来了。
腊月二十开始,方卿就开始准备年货,今年的年是四个人一起过,不比从前孤零零两间茅屋,两个人对坐无言。
乔万山给平车换了个车轱辘皮,俩轮子又能在路上跑了,方便了许多。
小年前一天,两人赶着骡子坐平车进城,扯几尺新布,今年是乔万山的本命年,方卿打算给乔万山做一身红里衣。
趁着方卿在屋里头挑布的功夫,乔万山在门口一个小摊上买了一罐防裂霜。
“给你媳妇儿买的?”卖药膏的老大娘问他,“小伙子真会疼人。”
乔万山笑笑没说话,摊子上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老大娘见他盯着看,又招呼着拿了一盘红粉给他:“城里姑娘都爱用这个,擦脸颊上,顶俏!”
乔万山不动声色地把两样东西都收下了。
两人又买了两斤肉和一些零碎的果蔬。
之前吃食堂,很多人家都把东西交上去了,家里也没再种什么,所以今年摆摊的就特别少,和往年集市上相比,冷清了不少。
第二天方卿起了个大早,点上煤油灯,舀面加水,准备和面,乔万山听着声音也跟着起来,两大盆面,一人一盆,专攻农活的总比专攻读书的有劲儿,很快乔万山那盆面就和好了,又接手方卿那一盆。和好之后方卿把两大盆面放进炕上,用棉被给包的严严实实,然后取了一小块猪肉剁成肉沫,切碎的白菜混在一起,加上盐和香油,作包子馅。
然后方卿又把之前院子里那一小道菜园子里收的一些豇豆在锅里加水煮,直到把豆子煮软了才捞进盆里,再用捣蒜的锥子给捣成泥,添两勺糖,握成半个拳头大圆滚滚的馒头馅。
等到了下午面醒了之后,从被子里端出来,抻一抻,揪下一块块差不多大小的面团,就开始撮包子蒸馒头了。
方卿让乔万山把这些东西全搬进乔大娘的屋里头和乔大娘一块儿包。
方卿心细,他明白,外头热热闹闹的,老人孤零零地在屋里绝不好受,以前过年应该都是乔大娘张罗,现在人做不了力气活,心里肯定难受着呢。
面团在方卿手里揉得飞快,乔万山没做过这些,慢慢腾腾的,捏出来的包子没个形儿,没一会儿就散开了,捏了几个之后,被方卿叫停,只好在一旁看着了。
乔大娘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拿起东西都费劲儿,望着这一屋子热闹,她也知足了。
她其实年纪也不大,十八岁嫁人,而今也不过四十出头,没想过长命百岁,却怎么也想不到四十来岁就命不久矣了。
她还未来得及看看儿孙满堂……
她忍不住交代后事:“等你娶了媳妇儿,一定要带去看看娘……”
带去看看?
带去哪儿看?
乔万山心里明白,他娘这是又在催他了。
“得娶个勤快的,会做活持家的,要是能知书达礼的更好……”
勤快,会做活,会持家,知书,达礼……乔万山瞥了一眼方卿——这不现成的么?!
可方卿只顾低着头包包子,像是没有听到。
他盼着方卿说点什么,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他说些什么。
于方卿而言,这到底是他自己的家事。
两列子馒头一列子包子,整整齐齐。
方自成早就被方卿叫在锅前烧柴,这段时间他也不闹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方卿一颗提起来的心放下去不少。
锅里添了一大锅水,再放上竹板列子,铺上一层大笼布,一整个下午,满锅的水烧去大半的时候,三锅馒头包子也蒸出来了。
第九章
包子馒头,再配上一锅两个红薯切成块儿煮的稀饭,就是一顿很不错的晚饭了。
年底能吃上这么一顿饭,今年也还算不错。
方卿拿了一个包子给乔大娘,可她早已拿不起来也没劲儿了,只得把包子皮儿撕成一块块放在热水里泡得软烂再喂下去。